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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内廷将军
  天色竟是骤然黑了下来,辟有点辨不清方向,俯在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气,每一次呼吸,都象往体内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偻着身躯,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鲜红的血正扑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颤抖着手,将在铠甲上的箭杆折断,抬起头,黑暗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红马骑士静静地望过来。

 “还活着?很了不起啊。”红马骑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缰绳,收起长弓,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你的名字?”

 辟在头盔后微笑不语——这个世上大概无人记得那叫作颜久的七岁王子了——他摇了摇头,已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左手捞住背后的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窜出的这一声咆哮,在人们头顶肆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马匹纷纷惊退,连那骑士的红马也是仰头嘶鸣,中退了两步。

 辟面的阳光中眯着眼睛,头盔更将他的面庞遮得阴暗,因而令人觉得他的血早随右肩上透体的箭伤迅即流逝殆尽,在他铠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灵魂。

 红马骑士看了看战中的大军,回首对身边大将低语,便有一骑众而出,挥舞铁锤上前。红马骑士见标下大将一派英武神勇,放心点了点头,想策马上岸,却听身后众人惊呼,转身观看,只见辟屹立依旧,那员匈奴大将却已被斩成两段,只剩下半身还固执地坐在马上。

 杀人的瘦弱骑手转过头来,铠甲下的灵魂似乎在阴郁地冷笑。诡异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剑正散发垂死的戾气,人群惊怖,竟无一人敢上前发难。

 周遭的人都听见了那红马骑士的大笑,此时渡口在望,不容主帅有失,便有大将进言:

 “王…”

 红马骑士看着火毫不迟疑腾蹄向此飞奔,辟长剑凌空遥指而来,一时似有冰屑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开目光,道,“放箭。”

 辟自知最后迸发的杀气已是强弩之末,随着夜降临,眼前渐渐混沌,那些人丛中闪出的弓弩手也成一个个黑暗的阴影而已。

 留不住那红马骑士,便留不住这五万大军——辟心中长叹一声——为什么注定的厮杀偏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为他的怨天尤人怒,天际顿时惊雷滚滚,大地颤抖不止。

 火受惊,甩头悲嘶。辟收紧缰绳,战马前蹄腾于空中,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箭雨便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后背在落水时拍得生痛,气息滞煞在咽喉,辟先呛出一口血来。

 “你可别吓我了,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罢了…”眼前似乎是九岁的阿纳,着眼睛哭。

 辟觉得混淆——红马已经送给阿纳了,自己又何以再从它背上摔下来?难道是陆过的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庞着混浊的热气,辟在水中摸索到了马鞍,艰难翻到它的背上。火猛地腾身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长风透甲进来,辟了口气,失血而有些眩晕,因而觉得火似乎在云端中飘行——多傻?辟想,就象驱恶、就象明珠、就象姜放,才刚刚用它腹的血挡去来的索命利箭,它却又将自己从漫天烽火中背出来。

 “援军!”周围的高呼和着隆隆的炮声,震得辟浑身颤抖。

 赤胡深陷重围,却正放声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辗转在百来人的残军中,忘形挥舞马刀。

 红色的战马突然跃至赤胡马前,脊梁弯得如同优美的弓背,马上的少年长剑挥过,“叮”的挡去攒向赤胡面门的箭矢。

 “走吧。”辟转头向他呼道。

 “你怎么样…”赤胡见他罩甲已是浸透鲜血河水,叫了一声,又将后面的话硬是咽了回去,“鲁修呢?”

 辟摇了摇头,瞬间的灵台清明之后,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看得见军中的鲁修。

 扑向渡口的匈奴先锋骤然大哗,一标中原人马正飞驰来援,为首三人所向披靡,将匈奴充盈的锐气击个粉碎,一时纠在敌军阵心中,渐渐杀透重围。

 “撑不到了…”身边的凉州骑兵反而叹息。

 他们这不到一百人被敌军入河心,北岸匈奴手早挽弓以待,此时松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残军只能甘受杀戮。

 上游冲下来的人马死尸和此时落水的同袍身躯飘浮在他们腿边,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还是中原人。

 “鲁修!”赤胡对着河中大叫,弯想去捞水面的中原汉子,右臂却先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险些落水,“老子和你们拼了。”他折断臂上的箭杆,便要着蝗箭冲阵。

 辟连忙喝道:“援军已到,为何此时送死?”

 “你不也一样?”赤胡反诘。

 辟跃入水中,抓住鲁修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边,仰头对赤胡呼道:“他尚有气息,快随我泅水往下游与援军会合。”

 “当真?”赤胡咚地跳到水里,游过来探鲁修鼻息,“还没死。”他呵呵大笑,招呼余部弃马下水,掩身在马匹之后顺急行。

 受命围歼他们的匈奴骑兵都是大叫,催马淌水直追。辟从死尸上摘下箭壶,扳住鞍桥,跃出水面开弓施,眼见追兵应弦落水,中那股郁抑良久的真气却挟着肺中的血在头盔里。他忍不住俯在鞍头息,隐约听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强了。”

 有人抓住他的脚腕,将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觉得时间变化得太快了些,才刚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间,头顶上竟已繁星如织。身体软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离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触到硬地,钩在自己铠甲上的绳索还在不断拖动,“啪”的一声,只是他自己听见,透甲而出的箭镞被折断在砂石中。

 他应该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气。

 “辟,辟,辟,辟…”

 这巨吼竟是一声比一声响,壮的大手抓住自己的双臂,筋骨被晃得疼痛裂。

 “住、住手…”辟一掌扇开那人的手。

 李师松了口气,涨得通红的脸色才缓过来,道:“你伤在什么地方,可别就这样死了。”

 辟咬牙道:“我本来没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灿也过来弯下,端详辟的神色,道:“应是无妨。此处不是叙旧之所。陆过!”他和李师扶着辟起身,转头向远处高呼,“找到了,带人撤回渡口罢。”

 李师跳上马,就要展臂捞住辟的身子。

 “不用。”辟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一匹战马认镫而上。“赤胡呢?”

 “谁是赤胡?”李师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黎灿已笑道:“你还管他?他却不似你这般没出息,又杀入战团去了。”

 东方的星辰却黯淡,血红的天际极是耀目,炮声更是轰鸣不已,想来渡口正战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军差不多都过了河,来援夕桑河谷的人马不过万人,领军的陆过见接应到了辟,恐为匈奴大军包围,便下令且战且退,从方才打开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难道连京营也到了渡口了?”辟看了看身边的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

 黎灿道:“放心,京营扈驾在出云,过来的就是我和李师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骄十急信求援,大军前锋已从出云出发,我领的是皇帝的严旨,接应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战死在夕桑河谷罢。”

 他学皇帝的强调,有七八分的神似,辟想笑,却懒得牵动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灿和李师牢牢守护在中军,只是骑马,不必再行战,有时倦意涌来,闭上眼睛,就觉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不让跌在马下。

 一时退至渡口,西北两翼都是敌军,苦撑片刻,便汇同了凉州骑兵。陆过骁勇,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在这万人中一呼百应,他一声令下,援军顿时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马过来,对辟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乐州大军,从中调得骑兵一万,这便率军在此御敌,公公且与他二人赶回銮驾前吧。”

 “多谢援手。”辟也拱手道。

 “哪里话。”

 “火…”

 陆过摇了摇头,“已死了。”

 辟黯然,不知如何对陆过说起。

 陆过却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战马原该死于沙场。”

 “是。”

 李师却吼道:“少提火了,该杀敌的杀敌,该睡觉的睡觉。”

 “是。”陆过向他一笑,提马奔回阵中。

 “还睡不得觉,”辟对黎灿和李师道,“统领此处凉州骑兵的是汉将刘思亥,我们且去他处。”说话间却觉有人使劲拽着自己的罩甲,呜呜地哭。

 “别去了,师傅。”

 辟借着火光,终于有暇看清了小顺子的脸,不讶然道:“你怎么来的?”

 小顺子擦着眼泪,道:“师傅不记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师傅的,一直跟在师傅马后。”

 “哭什么?”李师道,“你师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个。”小顺子骂道,将辟的头盔摔在李师怀里。

 黎灿厌烦李师和小顺子见面就吵闹,挽过辟战马的缰绳,“我们走。等他们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云了。”

 刘思亥的中军距渡口不到一里,缓坡之上,黑一片壕营尚在。辟一行叫开辕门,黎灿笑道:“内廷将军在此,要见你们刘护军。”

 守门的凉州军士尚在疑惑,辟解开罩甲,从中掣出皇帝手谕来,交给他看。

 那手谕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们入营。”远处一员凉州大将赤上身,右臂膛上了绷带,纵马过来高叫。

 “赤胡将军。”守军喜道,连忙大开营门,容他们驰入。

 赤胡道:“我来向刘护军禀报战况,你们如何还不回出云銮驾处。”

 黎灿道:“我们过来看看再走,若此情急,还须往西边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两面夹击,在此鏖战的只有凉州兵马,田凌那个王八羔子竟无一兵一卒来援,赶到此处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损毁,再过一刻东首让人渡过河来,连退路也断了。”

 黎灿道:“我随你去请见刘护军。”他转脸看看辟等人,“你们在此歇一会吧。”

 “箭已用尽了,”李师也道,“我寻些趁手的家伙来。”

 围在身边的人眨眼间走得光,夜风吹在辟身上,令他冷不丁一个寒噤。小顺子忙道:“师傅的衣服都透了,全用身上的热气捂干它,怎么会不冷?”他解开铠甲,竟从里面拿出个干干净净的衣裳包裹来,“师傅换了干衣裳吧。”

 辟失笑道:“小顺子,你这一套排场是和谁学的?”

 “七宝爷爷还在时,就教训过了。”

 他伸手要助辟去铠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这里。”辟左右看了看。此时营帐大多是空的,他随便找了一座无人的帐篷,在里面小心解开铠甲。“可看得见箭杆么?小顺子?”身后半晌无声,辟转回头,却见小顺子又在擦眼泪,不由嗔道:“你怎么这般没出息,难怪总被李师欺负。”

 “我欺负他才对。”小顺子叫道,“只是看见师傅这样,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么?”

 小顺子见辟俱厉,将后面的话了回去,道:“没什么。只是伤处离咽喉不过两寸…”

 “你不是和陈先生学医么,”辟柔声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顺子从靴筒里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脚麻利地将断箭拔出。

 辟见他包扎得整齐,咳了一会儿,微笑道:“终于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过一阵子,就能让你办大事啦。”

 小顺子却无半点娱,忧心忡忡道:“师傅伤得重,还是回去吧。”

 “不要对别人说。”辟重新披甲,“我们还有要事。”

 他们帐中出来,黎灿正举着火把四处寻找,见了他们一叠声叫:“快、快。”

 “怎么?”辟跟着他牵过马来。

 黎灿道:“刘思亥不在营中了,已去渡口督战。适才探子飞马来报,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弃渡口向出云回撤。”

 西方又是一轮杀声撼天,似乎山峦崩动,黎灿的语声也顿了顿,动容仰头观望,道:“看来凉州军西翼吃紧,全军崩溃也不过一会儿的事。”

 “朝廷援军呢?”

 “刚刚看过,火龙一般地来了。”赤胡拨马拢过来,“半个时辰内就到。”

 虽说令凉州军与匈奴战,本是辟的用意,但此时容田凌后撤,任凉州军被围,凭空折损五六万兵却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云也不是这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辟道,“赤胡将军且禀告刘护军,请他率军向东翼缓缓回撤,我去田凌处,带他的兵马向西与你们会合,撑上小半个时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马而去,忽而又兜转回来,道,“那田凌是个老巨猾的混账,将军可不要吃了他的亏。”

 “多谢提点。”辟上马拱手。

 黎灿却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小顺子白了他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李师抱着几捆箭赶回来,见黎灿笑得痛快,茫然追问。

 黎灿对小顺子道:“我笑竟还有人担心你师傅吃亏。你不要瞪我,你说这世上没被你师傅算计过的还剩几个?”

 “有啊!”小顺子执著地追在黎灿马后,道,“我、明珠姐姐…”

 辟听他报出一个名字来,心中便是凛然一惊,于是回头喝道:“不要说了。”

 黎灿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扬鞭疾驰。

 众人在田凌一部军前勒马眺望,只见一条努西阿河翻滚的都是匈奴大军的怒涛,在此督阵的竟是刚刚从夕桑河谷险回来的鲁修。

 “公公!”鲁修身鲜血,从担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时震北军可退不得。”

 “放心。”辟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田凌呢?”黎灿在闹纷纷的退兵中抓住人便问,见人人都向南方遥指,对辟笑道,“竟跑得比谁都快。”

 “要这样的主帅何用?”辟在火光中咬着贝齿,咯咯轻笑。

 黎灿闻言挂起长,摸了摸间的软剑,辟看在眼里,道:“就是如此。”

 “还等什么?”黎灿当先向南追了下去。

 这几人军中一样飞驰如电,不刻便会合前方震北军,却见漩涡般的大队人马踌躇不行,火把烧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哗沸腾冲天,比渡口更甚。

 黎灿跃入阵心,高叫:“内廷将军奉旨在此。”

 “又是什么内廷将军?”人丛中的田凌挥鞭劈开面前愤的诸将,上前怒道。

 辟驻马,淡淡一笑,“说到内廷将军,便只是我一个。”

 田凌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谷险,可喜可贺。此番又是什么指教?”

 辟环顾四周震北军将领,见有怯懦垂首者,有奋勇怒目者,人人都涨红了脸,面目狰狞,因而道:“田将军此处为了退兵一事,正在争执么?”

 田凌道:“哪有争执!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当奉王大将军军令退往出云隘口。”

 辟摇头道:“田将军如此一退,正将凉州五万人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却也可以,先将凉州五万人接应出来吧。”

 田凌道:“震北军是皇上的亲兵,凉州军不过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兴兵救他,也有被围之虞,折损的都是中原子弟,值得么?”

 黎灿然大怒,“大敌当前,一样的血之躯,有什么亲兵蕃兵之分?”

 辟亮出剑上“靖仁”錾字,火光下高举于众将面前,道:“我持天子剑,命尔等接应凉州军突围…”

 “矫诏者大胆!”田凌不等他说完放声大叫。

 辟回首向黎灿一笑,点了点头。

 黎灿间腾出一道黯然光华,只在夜下闪了闪,田凌的首级便轱辘辘滚在他的马蹄前。

 “呸!”原先围在田凌周围主战不退的将领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弃田凌的尸身。

 辟擎剑道:“别的都不必说了,随我杀回去。”

 匈奴人只道这一部人马落荒而逃,正轻骑赶来,见他们反身杀回,措手不及,两军纠一处,被渐渐向西牵制。

 震北军与凉州军之间此时尚有三里宽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骑兵夺得一处渡口,向中原军腹地渗入。

 辟道:“我待放弃西翼的渡口,要凉州军东移,与震北军合围这六千人匈奴,联结渡口战线,就只怕凉州骑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军切入敌后没有西翼支援,反成孤军。”

 “这有何难?”黎灿道,“不过两三里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说得从容,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军中将领上前问道:“要带多少人?”

 “不用。”黎灿摘下长,道,“不知拿什么为号?”

 辟道:“我们趁夜行进,待切入敌后,再举火。”

 “好。”黎灿飞马而出,瞬间淹没在黑暗里。

 “还回得来么?”李师忧虑,不问道。

 辟笑道:“你以为他会硬闯?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鲁修腿上伤得不轻,由人抬在车上,一直出着冷汗忍痛,此时开口问道:“公公所谓的切入敌后,不知从哪个缺口杀入?”

 辟远望这一部匈奴大军黑水般翻滚,道:“他们能渡河,我们就不能渡河了么?”他看了看鲁修的伤势,又道,“鲁将军的伤不便行动,不如留在后方率军接应。这孩子,”他拉过小顺子,“就交给鲁将军看顾。”

 “师傅。”小顺子急了眼,一把推开辟的手,“我定是跟着师傅的了。”

 “军令可有儿戏?”辟冷下脸来,“将他绑在鲁将军身边!”

 李师见状对小顺子作鬼脸,更让他暴跳如雷,他挣不左右的人,只得叫道:“黎灿说得对,师傅竟连我也算计,骗我、骗我。”

 辟顿时勒住缰绳,回头盯了他一眼,“待我回来再同你算这笔帐。”他挥手招呼了五千人马,滚滚北上。

 未免惊动正在渡河的匈奴人,这五千骑兵迂回东翼,贴着三里湾险滩冲入努西阿河西进。辟估摸时候差不多,黎灿应将策略传给了凉州统帅,又听南方杀声渐紧,知道鲁修已按计合围,便要命人举火,匈奴西翼却天崩地裂般地溃动,倒出乎他的意料。

 “来得这么快?”他道。

 “公公?”震北军将士在一旁催促。

 辟点头,“不必举火了,正是时候。”

 “杀!”这五千人都是放声高叫,对准河心的黑影放过箭,从此缺口中截断匈奴骑兵退路,向西掩杀。

 待两军合围,面的正是身先士卒的陆过,见了辟也是意外的高兴,“公公怎么在此?”

 辟奇道:“你没见到黎灿么?”

 陆过摇了摇头,“没有。刘护军见震北军来援,已缓缓东撤,这里的匈奴人不断渗透,我请了八千人马从河里抄断他们的后路。”

 李师笑道:“和辟想的竟是一样。原来黎灿那小子竟未将话传到。”

 陆过道:“原来公公也是一般的计策,不谋而合省却我们一场苦战。”

 “难怪来得如此之快。”辟道,“只是黎灿的下落如何?”

 “你才说他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李师道,“为什么这么担心起来?”

 辟冷笑一声,却不理他,只是问陆过道:“西翼战况如何?现在已听不见炮声了。”

 陆过道:“火炮里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烧得通红。便是炮药也用尽了。西面二十里渡口都是匈奴人强渡,这个缺口是补不回来了。”

 这时容不得他们细说,又匆匆奔回本军中。震北军和凉州军自今起就憋着一股郁闷之气,都是本着报仇杀戮的心,此时一边顶住北来渡河的匈奴援军,一边将这六七千匈奴骑兵围困,刀并起不给敌军留一丝突围的机会。李师见阵中杀得惨烈,不住叹息,只是身不由己跟着辟辗转。他二人领着千人直透匈奴阵心,冲散匈奴阵脚,又有南方一股精锐波开裂般冲杀进来,远看为首者刃映着惨淡月,身周已是一团朦胧蒸腾的辉光,无人再敢近身。

 “果然还活着。”李师道,“你看见了么?”他听不见辟做声,便勒住马,回头道,“你还好么?”

 辟赶上来道:“怎么?”

 如此深夜中,也能见他嘴白得透明,李师不由问道:“难道渡口就伤得重?说话也没个生气?”

 辟不耐烦道:“你少管我。”靖仁剑随话音手而出,擦着李师肩胛飞掷,李师唬了一跳,回头见那长剑清脆贯透敌军膛,那敌军的马刀堪堪挥到自己马前,便呛然落地。辟奔马上俯身从尸首上拔出剑来,回头冷冷道:“小心了你自己吧。”

 李师却不死心,提马围着辟转了个圈,道:“难不成刚才一通箭,到你了?”

 辟冷笑道:“我武功高你数倍,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么让他们伤到分毫。”

 李师却不依不饶,百忙之中追上来道:“你明明已经受伤,何必硬撑?不如退出去,直奔出云罢。”

 辟笑道:“要是怕杀人,你可以先走。”

 李师气得眼前发黑,跟在他马后就是一通吼。他的咆哮历来骇人听闻,反倒吓退不少敌军。远处黎灿见他高声咒骂,不明所以,杀出一条血路过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李师指着辟语无伦次,面色铁青难看。黎灿见状笑道:“我道有一天辟会被你气死,却不料今天他先气死了你。”

 辟厉声道:“哪里有闲暇说这些个?”他只道自己声俱厉,李师和黎灿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由互视一眼,都不再问,一前一后引着他杀出战团。

 轰然炮响,近在咫尺,南边的天空火光冲天,冰川泻地般的行军之声将此地凄厉的喊杀遮盖地沉闷,匈奴残军面面相觑,中原强援在后,愈发凶狠,不容敌军弃械。

 陆过见两军之间的缺口已然弥补,对岸却是数万敌军淌水来援,再行恋战定致腹背受敌,便招呼后撤。退了二十里,煞住败势,重新集结整齐。那乐州步兵的山遍野地过来,将退兵放入,在前锋结车为营,八十门火炮列阵,向北猛轰。

 匈奴人渡河十五万,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余里,此时见火炮厉害,受命休整,也不穷追,炮声也渐渐地止了。

 黎明时分,努西阿静静犹如地狱血河淌,再无人争渡,数十里渡口抛下遍地死尸,在阳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将士倚假寐,等待炙酷的杀伐暑气随着头越升越高,当头笼罩。

 小顺子随鲁修撤回后方,寻了匹马,人群中穿梭,在天亮时才找到辟暂住的帐篷。到正午时,炮声又响了起来,中原前线竖起密密麻麻的箭楼,弓矢大作。辟一行在撼天杀声中远离战场,地势向出云偏高,在缓坡上驻马回首,只是一片烟尘,恍若隔世。

 辟看着陆过握紧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陆兄是想回去?”

 “是。”陆过回过头来道。

 “那也须请了旨意。”辟道,“向皇上禀明,没有不答应的。”

 出云隘口的壕营极是忙碌,火炮箭楼等都架设的差不多了。京营也将阵挪到前锋,骑兵守在明晃晃的御帐前,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见辟等人回来,欢呼着层层禀报了进去。皇帝抛下驾前奏报军情的大将,也匆匆从帐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还好?”皇帝拉起辟来上下打量,见他面庞白得没有人,不急问。

 辟笑道:“奴婢极好的,皇上垂问,奴婢惶恐。”

 “你们呢?”

 陆过和黎灿知道这第二句才是问自己的,都叩禀无恙。

 辟道:“奴婢有军情回禀。”

 “进来再说。”

 皇帝的书房已设好,吉祥屏退众人,请皇帝放心密谈。

 辟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还是没有守住。”

 “一条战线上竟分不出兵来么?”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针见血地问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军与凉州军隔阂极深,各自为战,没有丝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骄十年轻,其父死后勉强当此重任,军中尚有人不服,军令难行。”

 “原来确有此事…”皇帝想到王举一死,抛下的是这等烂摊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军中有人倚老卖老,不顾大局,更怯懦不战,几致渡口崩溃,其中以大将田凌为甚,奴婢已奉天子剑,将其斩于军前。”辟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统领震北、凉州、洪州、乐州四部,固然是稳妥,但若无大将统领在军前,也有贻误战机之虑。”

 “说得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辟摇了摇头,开始咳嗽起来,“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着他涨红了脸,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地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医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觉便好。”他愈咳愈烈,无暇顾及和皇帝说话,匆忙退出帐外,小顺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帐中。”辟神色焦急,踉跄走得甚快。刚到帐中便一头栽倒在,蜷缩成一团,紧紧按住前忍痛,口中吐息艰难,却不肯哼一声。

 “师傅…”小顺子竟比他抖得更厉害,让辟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才缓过气来,放开手第一句话竟道:“哪里都不要去,你若告诉别人,我就先杀了你。”

 他雪白的面容,冰冷的语声,看来竟似尸首在说话,吓得小顺子一个冷战。

 “是,我不说。”小顺子突然放声大哭。

 “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辟啼笑皆非,有些眩晕地想解开铠甲透气,双手却抖作一团,最后只得扶住榻上的案子息。

 “师傅捏断了我的手…”小顺子噎噎道,“痛、痛…”

 辟一怔,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看。”

 他捞起小顺子的胳膊,一边看一边咳,最后一记猛嗽,眼见将小顺子的袖子得殷红的一片。师徒二人一瞬间都楞住了,半晌都没有出声。

 ※※※

 入夜时炮声却更近了,中原大军西翼仍在不住溃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强攻三里湾以东渡口,王骄十与洪定国固守如常,因而凉州护军乌维便领凉州骑兵汇同刘思亥一部,以骑兵与匈奴人平原上战。

 辟醒来时身周悄寂无人,摸到一边的宫衣穿了,想叫人,却甚懒得开口。听得小顺子在外低声道:“刚刚看过,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你再等一等?”

 黎灿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没事了,我便要赶着回禀李师要紧,他中了一箭,却变得太爷一般。”

 辟忙起身,慢慢走出来。

 “师傅!”

 “李师怎么了?”辟哑着嗓子问。

 黎灿道:“还好,腿上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回来包扎一下便可以走动,我叫他老实呆着,不然现在已过来烦人了。”

 “那就好。”辟笑了笑,“人都哪里去了?”

 小顺子道:“皇上军前督战,侍卫和京营跟去了大半。”

 “啊,”黎灿抚掌道,“我却忘了道贺。你这内廷将军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颁旨,姜放统领中原兵马,辟封作内廷将军,暂领京营呢。”

 “多谢。”辟嗤笑一声。

 小顺子上来劝道:“师傅再歇一会,睡到明早上便都好了。”

 辟摇头,“走一走,透透气。”

 他衣裳一如平常结束得整齐,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触目。黎灿跟着他前行,似乎能听见支撑他身躯的冰雪般的元气在逐渐消融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你还中了一箭。”黎灿道,“以你的身手,怎会如此?”

 辟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躲得开?你遇见了他,不妨试一试。”

 “这话说给我听倒罢了。要是李师听见…”

 辟已然笑了起来,躬起身咳了两声。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个水字。”黎灿突然笑道。

 辟回过头来,也是噗哧一笑,“那疯话你还记得?”

 “你不也记得?”黎灿道,“不知他说得对不对?”

 “算对吧。”辟轻抚膛,“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

 顺着缓坡,可以越过雪白的联营望向努西阿,看见的战场只是星星点点的战火。黎灿绞尽脑汁似的在想什么,辟笑道:“命运这种东西是想不透的。”

 黎灿看着他,“所谓的水字,就一定是这努西阿河?”

 “还会是哪里?”看到平飞扬跋扈的黎灿如此踌躇,辟越来越觉得有趣。

 黎灿伸了个懒,“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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