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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向手工说再见
 

 我们先看这张照片下面的那条麻淡宽带子——它的来处,是西班牙南部的哈恩省。这种带子,完全手工织做的,用来绑在驴子的身上,由驴背绕到驴肚子,中间穿过一个鞍子,给人骑时安稳些,不会滑来滑去。当我那一年,由撒哈拉沙漠飞去丈夫的舅舅家度假时,吵着舅舅带我去看这种做马鞍、驴鞍的工匠店。舅舅笑着说,这种店铺实在等于没有了,在一般人都开汽车的今天,谁会去养一匹马或驴子来驮东西呢。不起我的纠,那个好舅舅带着我到一个又一个酒吧去喝酒,一面喝一面打听什么地方还有这种匠人,半大不小的城里,打听消息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酒吧,在那儿,什么事情都有人晓得,比报纸的广告有效得多。弯来弯去绕到黄昏,才在一条涂得雪白的长墙角下,找到了一家半开的店铺。说它是个店铺吧,不如说是一家工作室。一个弯着的黑衣老人,坐在门口,手中拿着好结实的麻线,不用机器,一针一针在钉这种带子,好似早年的中国人纳布鞋底一般。我远远的站住了脚,把那白墙、小店和老人,看了个够,却不举照相机。舅舅和我站着看,这个匠人低低的喊了一声:“午安!”看那墙上挂了的手工品,想到那位伟大的散文诗作家——璜拉蒙·希美纳斯的那本叫人一读首篇就会哭的书——《灰驴与我》,我轻轻的摸过一副皮革的小鞍子,眼前一匹温柔的小驴就浮现出来了。“这副鞍子可不可以卖给我?大概多少钱?”缓缓的问,尽可能的柔和,对待这位老人。说时,一直看他那双糙极了的手。“啊——不卖的,这是今生最后一副了。老了,做不动了。”老人沙哑的说,并不抬头。“没有人跟您学手艺吧?”我说。“这个时代?难罗!年轻人学这个做什么?”“那您收不收我做徒弟?好心的,您收不收?”我蹲在这老人面前轻喊起来,双手扑在他的膝盖上。老人听不懂似的盯住我,眼神里有一丝强烈的东西一闪,又不见了。接着他将视线投到我的手上去。“我的手很细,可是能够训练的,我会吃苦,肯吃苦,也会有耐,您收不收呀?”还是趴在这位老人面前不肯起来。舅舅在一旁看戏,他一直笑一直笑,我回过身去,向胖胖的他——呀了一声。“好啦!起来吧!我们买一条这种带子,就走罗!”舅舅说。老人拿下了照片中这条带子,没有叫我付钱,一定不肯收钱,说要送给我。“我——”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在这种时代,还有你这么爱手工的人,就算做个朋友吧!钱!算什么鬼东西,呸!”老人说着说着,把一口芋草给呸了出来。那个晚上,我的丈夫也来到了舅舅家,来接我同去马德里。把这条带子给他看,又讲起那副漂亮得令人心痛的马鞍,这一回轮到丈夫喊了:“明天再去问他收不收徒弟,我们两个一起去学,免得这种手艺失传了。”同一张照片上摆着的一条皮带,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中闲时无聊做的手工。原先买来的本是一条宽皮带,边上有着花纹。后来闲着不忙,心里不舒服,就托人去西班牙本土买了好大一包打皮鞋的铜扣,把这条皮带打出了好多小。那个皮带铜扣,是先做木头的模,再差上铜片,把花纹打出来的,这个,是丈夫的手工。做好了皮带之后,没怎么用它,也没有丢掉。许多年也就过去了。有一,我的邻居送来一个好大的牛铃,是他以前在瑞士时存下的东西。十分宝爱这件礼物,东摆摆,西放放,家中总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角落给它。就在一个深夜里,翻箱子,翻出了那条当年手做的老皮带,这时灵机一动,跑到车房中去找工具,把皮带环的一边卷过牛铃,成了一副带子。这副带子顺手一挂挂在书架上,就成了一个好画面。这一回,照片上的东西都跟着我飘洋过海的回到了台湾,它们好似整个世界的融合,在我小小的屋子里,诉说着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的那份平和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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