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钱谦益露出失望的神⾊。他又始开急速地走来走去,喃喃说地:“这个悍妇,这个悍妇!”他然忽停下来,望着钱孙爱“以所,为⽗在现决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东旧宅去住些时候,让她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改过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你——可听明⽩了?”
钱孙爱大吃一惊,顿时得觉
里心像钻进了一群耗子似的

得很。好半天,他才嗫嚅地问:“那、那么孩儿?”
“你当然不必跟着你三娘!”
“可,可孩儿宁愿跟着三娘去的!”钱孙爱然忽伛下⾝去,哭来起。
“胡说!”钱谦益厉声呵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明⽩事理。
你要跟她去,那么,我问你,你打算置为⽗和你⺟亲于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缓和了口气,”你是钱家的惟一传人,也该跟在我⾝边经些历练才是。“钱孙爱眼泪汪汪地瞧了⽗亲一眼,不敢再坚持了。实其,的真让他迁出半野堂,去终⽇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钱孙爱也是不愿意的。他是只
得觉三娘很可怜,⽗亲也忒狠心。他张了张嘴,还想说几句什么,但一触到⽗亲冰冷的目光,所的有勇气便都消失了。他像怈了气的⽪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但凭爹爹做主…”“嗯,这就很好!”钱谦益満意地点点头“样这才像我的儿子。
识大体,知通变,不因私爱而惑其心志,很好。来起吧!八底牛咔傲讲剑亚锇銎鹄础?由于终于说出了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这个艰难的决定,钱谦益得觉有一种解脫般的轻松。特别是得到了儿子的理解,使他很⾼兴。由于某种说不清的、然而又是強有力的原因,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上,儿子的理解和支持,对于他来说是重要的。尽管钱孙爱站来起时,脸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还含着泪,可是钱谦益却装做没见看。在现,他得觉应当用什么方式慰抚
下一儿子,兼以表示⽗亲的慈爱。他做了个手势,让儿子等着,然后,转过⾝向隔壁的个一房间走去。
是这一间很大的蔵书室,堆満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典籍,有装在书套的中,也有保存在木匣子里的。钱谦益曾经花了大半辈子光

,不遗余力地搜求各种珍本和善本书籍。在这些蔵书中,有不少属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对于这批财富,钱谦益一向分十自豪,极为宝爱,轻易不让人参观借阅。在现,他一边在排列得过于拥挤的书橱之间困难地转动着⾝子,一边想着:这房子太小,该建一座新的蔵书楼了。
他弯下⾝子,从专门收蔵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几口书柜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装着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几步,又折回去。他踌躇了下一,终于把这套宋版的放回原处,改换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韩诗外传》捧到外面来,又从紫檀木书案上拿起只一古⽟簪瓶,一并放在儿子面前,说:“是这为⽗心爱的两件宝物,在现传授与你。今后,你须刻苦自励,潜心学问,虚怀敏求,慎终如始,将来‘采芹’、‘人泮’,克绍箕裘,方不负为⽗的一番训育深心——听明⽩了么?”
见看儿子垂手聆诲,眉宇之间乎似有悚然之⾊,钱谦益暗暗感到満意。他相信,经过己自这一番恩威并施,钱孙爱內心纵有不満,也必然消解,且而会感奋努力,自強上进。他停了下一,终于道说:“去吧!”
然而,当钱孙爱叩谢了⽗亲,费力地捧着那一部《韩诗外传》和那只古⽟簪瓶,转过⾝慢慢走出去的时候,钱谦益目送着儿子那瘦削、佝偻的背影,里心不由得又次一涌起了先前那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将来,他当真能够“克绍箕裘”光宗耀祖么?
“启禀老爷,钱、陈两位老爷经已来到,在外问等候多时了。”家人李宝的音声在他的耳边响来起。
钱谦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有还更为要紧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作出决断。是于,他把思绪从儿子⾝上收回来,然虽
经已有点疲倦,但仍旧振作起精神,略为整理下一⾐冠,道说:“请!”
三
客人们很快就出现了。
走在前面是的陈在竹。他⾝材矮胖,方脸,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无论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一般人眼里,他

情慡直,

无城府,有只钱谦益等少数几个人才道知,此人实其计智深沉,精明強⼲,含而不露。他是钱谦益正室夫人陈氏的同胞兄弟,曾经替钱谦益办过几件极其棘手的大事,以所钱谦益对这位

舅一向分十倚重。
走在后面的,是钱谦益的同族兄弟钱养先。他有着与钱谦益同样的黑脸膛和⾼鼻梁,是只更⾼更瘦,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早些年,他也常替钱谦益跑码头,近年为因犯了很重的风

症,少出去走动了。在现,他扶着一

藜杖,一边走,一边习惯地用手背捶打着

眼。
为因是至亲常客,钱谦益也不多礼,彼此揖了一揖,就分宾主坐下。老仆钱升奉上茶来,钱谦益道知陈在竹在品茶上分十讲究挑剔,问明是“⽑尖”便摆摆手,吩咐换过三两银子一斤的“芥片”
陈在竹点着头,一边从钱升里手接过茶,一边笑嘻嘻地问:“钱升,你孩儿⼊了学,你如今便是秀才的老爹了。你不回家去享清福,还在这儿穷忙做甚?”
钱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钱谦益里手,听了这话,就偏过平扁多皱的脸,不⾼兴说地:“舅老爷,旁人想赶我走还罢了,连你老也赶我?
若早知到头来会样这子,当初我一准不叫他去读什么书!啊斑祝饪善媪耍鼻炔褰矗罢饪墒悄闱笆佬薜玫⺟F嗌偃硕及屯焕戳ǎ愕共桓咝耍?“是嘛,没准儿你那孩儿今年便考上个举人,明年再中个进士。
到其时,你可就是老太爷了。只怕们我巴结都巴结不上哩!俺略谥褚谰尚模膊恢峭诳嗷故钦嫘摹?“由他举也罢,不举也罢,反正我老钱升是还老钱升,是还在这儿服侍老爷太太!”钱升涨红了脸,固执说地,随即转过⾝,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嗬,好家伙!”陈在竹倒惊奇来起“瞧样子他还真是八王呑秤砣——铁了心哩!”
钱谦益靠在椅子上,本来一直没吱声,这会儿抬了抬眼⽪,发现陈在竹在瞅着他,便含糊说地:“自从去年,我替他孩儿落了籍之后,就没再拿他当奴仆看待。
可他自小伺候我惯了,以所…”
“哎,似他这等忠心不贰的,如今世上是越来越少了。”钱养先显得颇有感慨“倒是到处听说奴婢得势,便翻脸不认主子的,哪怕你于他恩义再重,也全不中用,至甚有恣意殴詈、

戈⼊室的。以所嘛,这老钱升,你别说,还真算是难得喽!”
样这说过之后,两位客人便一齐沉默下来。为因
们他
道知,钱谦益急急忙忙地把们他呼唤来,决不会无缘无故,必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以所,在现
们他都望着主人,等待他开口。
可是钱谦益尽自沉默着。为因一来,钱升和李宝还在进进出出地张罗茶点;二来,钱谦益得觉要谈的这件事,实在非同一般。
尽管眼前这两个人是都追随己自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盘托出,但是该么怎向们他谈,谈到什么程度,他都未曾考虑清楚,以所始终还在迟疑。
见看主人的这副神气,陈在竹和钱养先道知他还需要时间考虑,也就不去催促他。钱养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然忽笑着说:“方才,有个客人从姑苏来,说起一件时闻,倒是有些意思。”
陈在竹乐呵呵地瞅着他,蛮有趣兴地问:“噢?愿闻其详。”
钱养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钱谦益,又看看陈在竹:“嗯,不知二位——可听说过陈圆圆?”
“么怎不道知!”陈在竹快活地眨巴着小眼睛“陈圆圆么,姑苏城里烧得红半边天的小娘!⾊、艺、才,堪称三绝!前年在虎丘山塘,我还见过她一面。嘿,一出弋

腔《红梅记》,演得是‘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

仙

死’!牛粤耍饧妇浠故侨绺廾氨俳钠菲馈L担俳苍惨丫

迹缤硪阉⒒厝ァ氨俳拘亩郏菜愕敏骠孀鞘兰庒樱湓苍猜铮故腔古涞闷稹墒牵趺戳耍俊?钱养先把茶杯往几上一放,叹息说:“闹出大

子了!”
在一旁拈着胡子,似听非听的钱谦益,眼⽪儿跳动了下一,转过脸来。
钱养先接着说:“这——说来只怕也是一场冤孽。正因那陈圆圆自恃容华绝代,歌舞无双,架子拿得

大,名头也愈来愈响,不料就犯上了煞星。这煞星是不别人,乃系当今国丈爷田弘遇。前些⽇子,田皇亲派人到姑苏采买女孩子,闻得圆圆之名,就指定要买她。吓得圆圆东躲西蔵,多亏有几个相好的孤老,甘愿为她效力,鼓噪起好几百个闲汉泼⽪,⽇⽇守护着圆圆,还揎拳捋袖,舞

弄

,要同田府的人厮拼。如今这事闹到苏州府里,那田府的门客天天上衙门

着要人,把知府大人急得斗昏

似的,团团

转。这事还不知如何了局哩!”
陈在竹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哎,哎!那田皇亲可是好斗的?他的女儿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圆圆这一回,只怕是劫数难逃了‘“这倒也难说。”钱养先眨眨眼睛“想那陈圆圆既以⾊、艺、才自恃,只怕一人田府,便立蒙眷爱,宠夺专房,从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番小劫,又安知非福?”
“可是那田弘遇是个耝蠢不过的俗物。”钱谦益然忽开口说“纵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其奈不解趣情何!只怕圆圆到底是还明珠暗投。”
他的口气透着烦恼,有没瞧客人,神情越来越

暗。末了,他站来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意兴萧索地负手低昑道:“侯门一人深如海,从此萧郞是路人…”陈在竹眨巴着眼睛,然忽哈哈地笑来起:“罢罢罢,这可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实其,‘圆圆’也罢,‘方方’也罢,萧郞也罢,冒辟疆也罢,们我又怎管得着人家被窝里的事情?来,是还喝茶正经。待会儿,我也有一件时闻,只怕姐夫更有趣兴哩!”
钱养先眼珠子一转,也说:“正是正是,是还喝茶,喝茶。”
在们他说话的当儿,钱升和李宝经已在八仙桌上摆出来一席茶点:两把宜兴砂壶,分别泡着重新换过的⽑尖、芥片,三只极细的成窑杯子,在桌上摆成了品字形;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饺、烧卖、馅儿饼、扁⾖糕、藌橙糕、韭盒、舂卷摆了一桌。这时,钱谦益也回过神来,是于请两位客人⼊席,又对钱升和李宝说:“们你到外问侍候着吧,有事我会叫们你。”
钱升、李宝退了出去。席上这三个人喝着茶,各自吃了一两件点心。钱养先催促说:“竹翁,你到底又有什么好时闻?”
陈在竹嘴巴里正塞満了藌橙糕儿。他啊啊呜呜地点着头,眨着眼,好容易把糕儿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这才道说:“是不大得不得了的事,不过,却也可骇可叹——我去岁在京里时听说,前年孟冬祭太庙,群臣先至殿门外候驾,其时殿门未开,忽闻內有异响,众人正惊疑问,只见殿门大开,十余位龙袍帝冕的伟丈夫,从內徐徐走出,转眼不见;再看殿门,又复紧闭如故。当时见者,俱惊骇不敢言。及至皇上驾到,行礼之时,然忽殿內怪风卷起,灯烛全灭。
陪祭群臣,无不失⾊俯伏;皇上亦此因惊悸成疾,体下软⿇,不能行立,治理百余⽇方始痊愈。及至去岁周阁老再相,祭庙之⽇,却是天气晴和,亦无异象,闻得龙颜甚喜,对左右叹道:“周阁老毕竟是有福之人!”
陈在竹完说,啜了一口茶,又夹了半块藌糕放进嘴里嚼着,脸上仍旧乐呵呵的。
他故意不加注解,道知钱谦益必定领会他的意思。
果然,钱谦益变得沉思来起。他转着里手的成窑杯子,佛仿在研究上面的纹理,好会一儿,终于慢慢说地:“在竹说得不错,这次一,只怕非得打通周老头儿的关节,不过…”他沉昑来起,又顿住不说了。
“不过什么?”陈在竹含笑盯着他“是是不周老头儿出下了难题儿?而这道难题儿,又与那个‘

子裆里’的老兄有点关系?”——为因阮大铖住在南京的库司坊內,当时痛恨他的人便取了个谐音,把他叫做“

子裆里阮”
听陈在竹一语点破底细,钱谦益不噤有点愕然。他迟疑说地:“…嗯,在竹,你竟是都道知了?”
陈在竹哈哈一笑:“我也是瞎猜!临离京时,贵友再三叮嘱我说:”周相公的意思是,希望东林方面不念旧怨,请牧翁千万⽟成此事。‘当时,我就猜到几分。
在现阿兄样这一问,我竟是猜对了哩!扒嬲UQ劬Γ玖艘豢谄骸霸谥裾媸瞧娌牛∮心忝嵌幌嘀腋舂斡牵?不过,此事成功之望甚微,我看不提也罢。”
他顿了下一,看看陈在竹和钱养先,又缓缓道说:“我道知老周一向对我疑忌甚深,在现他说愿意捐弃前嫌,汲引于我,只怕实其并无诚意。是只碍于他的这次复出,是靠了东林之力,不得不敷衍情面,却又故意提出么这一道难题,使我知难而退罢了!”他捋着垂到

前的花⽩胡子,脸上现出嘲讽的神⾊“我同这位周大相公打

道,也不自今⽇始,可以说是知己知彼喽!总而言之,要只他周延儒在朝廷一⽇,我钱某便安分守己管领山林一⽇就是。”
陈在竹和钱养先对望了一眼,不明⽩钱谦益何以然忽说起丧气话来,诚然,钱周之间,素来存在私怨。这种私怨,一直可以追溯到崇祯二年,当时东林

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顾宪成、⾼攀龙、李三才、杨涟、左光斗、邹元标、⻩尊素等人,经已在

烈的

争中相继死去,钱谦益作为幸存下来的有声望成员,便被推出来争夺內阁的职位。谁知遭到心怀嫉妒的礼部尚书温体仁和礼部右侍郞周延儒的敌视,们他二人联起手来,翻出天启元年钱谦益在浙江主持乡试时,被人指控与举子內外串通,纳贿舞弊的糊涂旧账,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结果,钱谦益不但人阁拜相的好梦成空,连礼部右侍郞的乌纱帽也被⾰掉,个一跟头跌回老家常

来。到如今,经已整整一十三年了。相反,在此期间,温体仁和周延儒却相继人阁,⾼居首辅。这些年来,们他对钱谦益一直常非注意,庒制打击不遗余力,深恐他有复出的机会…这些情况,陈在竹和钱养先是道知的。不过,官场当的中关系本极复杂,敌我恩怨之间,原有没永久不变的格局。譬如周延儒去过同东林作对,这次一,却因东林的推荐而重新人阁。何况,钱谦益的克星温体仁,已于崇祯九年引疾辞职。如今朝廷上,起用钱谦益的呼声⽇益⾼涨。为什么事到临头,钱谦益反而变得如此消极犹疑,畏葸不前呢?这确实使两位心腹族人

惑不解。特别是陈在竹,他満心为以
己自这次一进京,然虽多花了些银子,但总算不辱使命,应当大大记上一功,在现被钱谦益兜头浇了一瓢冷⽔,心中颇不服气。他是于⼲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姐夫所虑,莫非是复社那一班士子不易对付?那么,小弟已筹之

矣。依小弟愚见,复社的那班书生真正恨阮圆海的,实其也就是那十个八个爱闹事的角儿。
其余的人,有一多半是随大流、瞎起哄罢了。何况,据我所知,便是复社当中,不赞成将阮圆海

得太甚的,也大有人在…”“谁?”钱谦益问。
“广陵的郑超宗是个一,有还云间的李舒章、夏彝仲那一班人,为数并不少。”
钱谦益摇头摇:“嗯——说下去。”
“此外,们我常

,复社中人也不少。要只姐夫一句话,谁敢不遵?”陈在竹急急补充一句,然后,把⾝子更倾向钱谦益,庒低音声接着说“在现,经已
道知,三月二十八那天,复社要在虎丘重开大会。这次一大会的主盟,刚好就是郑超宗和李舒章两个。们我何不借此机会,联络郑、李和上面那些人,嗯,自然还可以再多——要只
们我派人去游说。到时,就在大会上,揭出值此家国多难之秋,亟宜消除朋

门户之见,和衷共济的大义,连带把阮圆海的事情提出来。要只多数人赞成,做出公议,上闻朝廷,那几个爱闹事的刺头儿再要強项,也无济于事了!”
陈在竹一口气完说,目不转睛地着看钱谦益。他由于心情紧张,连经常挂在脸上的乐呵呵表情也不见了。
有好一阵,钱谦益拈须不语,乎似在考虑,然而,终于是还摇头摇。他抬起眼睛,正要说话,然忽
见看李宝站在窗外探头探脑,就顿住了。他生气地把桌子一拍,呵斥说:“混账东西,你在那儿⼲什么?”
李宝连忙走进来,呈上个一拜帖。
钱谦益没好气地接过,瞥了瞥,正想朝李宝直掼去过,佛仿想起了什么,又朝帖子看了一眼,然忽微微变了脸⾊。他目光朝陈、钱二人一闪,慢慢把拜帖袖在里手,站来起,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二位请稍待,我出去片刻便来。”
陈在竹和钱养先目送着钱谦益匆匆走出的背影,有点莫名其妙,只好慢慢地喝着茶,一边谈些没关紧要的事情,一边等候。
谁知⾜⾜等了个一时辰,天都快要暗下来了,钱谦益还不回来。两人等得心烦意

,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见看李宝匆匆走进来,说:“启禀二位老爷,我家老爷说,他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情绊住了,回不来送二位老爷。请二位老爷先回府去,我家老爷改⽇当面谢罪。”
陈在竹和钱养先听了,不噤面面相觑,然虽
得觉颇为扫兴,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一齐起⾝,出门下楼而去。
四
不知是由于钱孙爱的意外求见,是还别的缘故,柳如是终于在后最一刻里改变了主意,没再让红情把诗笺退给钱谦益。然虽
的她怒气仍未平息,但是经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发雷霆。她站在大铜火盆前,目不转睛地朝哔剥作响的通红炭火瞅了很久。当她重新转过脸来的时候,那表情又变得安闲而自信了。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让红情继续替她梳妆。在现,她乎似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显得特别的愉快,她不停地同红情说着笑话儿,还教她念了两首诗。末了,她随手捡起刚才那张诗笺,把玩了下一,又微微一笑:“光顾着教你念诗,倒差点忘了老爷这两首诗。是这我在姑苏治病那阵子,他写了寄给我的。如今改了几个字,又巴巴地送来给我看。不过,这第一首,结句改做‘待君佳句发芳丛’,是点着要我酬他。我本来要动笔,这些⽇子正病着,想了几句,又搁下了。趁着如今有点兴头,不免要还了这笔债。嗯,这里用不你了,给我张罗纸墨去吧。”
说着,柳如是就从红情手中接过梳子,对着镜子己自妆扮来起。她依着当时流行的“雅装”式样,把头发像男子那样,直梳上去,挽成个一堕马髻,垂在后边,两旁揷上一对金⽟梅花,前面则用金绞丝、灯笼簪,再用两对西番莲花簪,分揷两边。由于头发丰厚,又拿了两枝犀⽟大簪,横贯在发股上,后面则用点翠卷荷一朵。
妆戴好之后,她对着镜子想了想,又在鬓边再加揷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后最,挑一串珠嵌金⽟丁香耳坠戴上。对着镜子又端详了两三遍,她终于得觉満意了,才盈盈地站来起。
红情趁这会子,经已在长几上安排好了宣纸、湖笔,又用那一方有着七颗鹃鹆眼的端州老坑古砚,浓浓地磨了一砚香墨。柳如是径直走去过,拈起一支

狼小楷⽑笔,在砚台上调弄了会一儿,又仔细拂去落在锦笺上的一点灰尘,略一沉昑,先写出诗的题目——牧斋夫子见示献岁书怀之作,次韵奉答她歪着头,端详下一
己自瘦长遒劲的书法,得觉还満意,正打算把经已拟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诗写上去。然忽,她感到起句中有个一字还欠工稳,是于停了笔,又沉昑来起。
她本为以要换个一字并不难,谁知一连想了七八个字,仍然得觉不妥,便有点焦躁。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嗤——”地一笑,她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蓦地发现,原来是钱谦益老爷站在⾝后,正偷偷地瞧她写诗哩!
钱谦益摸抚着花⽩胡子,呵呵地笑着,催促说:“咦,写呀,写呀,我这儿正等着拜读哩!”
“你偷看人家,你坏,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笔,像个小姑娘似的噘着

儿,扭着⾝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得了啦!”钱谦益故作惊慌说地“哎,我这厢给夫人赔个礼,好不好?”他笑嘻嘻说地,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着腮帮子。
“那——就再添个一礼。”钱谦益说着,又作了个一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为夫三下其礼?那也未尝不可——”“不,我要——罚你!”柳如是故意绷着脸儿。
“罚我?嘻嘻,好,好,我打断夫人的诗思,原该受罚!只不知夫人如何罚法?”
钱谦益涎着脸,挨了过来。
“哼,我要,我要——对了,我要拔你一

胡子!”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护着胡子,结结巴巴说地:“这,这可使不得!请夫人另出题目,另出题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说,她伶俐地赶上去,按住钱谦益,飞快伸出手,待到钱谦益再想躲闪时,一

长长的⽩胡子,经已拔了下来。
柳如是用两

纤美的手指,⾼⾼举着的她战利品,跳开去,兴⾼采烈地舞弄着,哈哈大笑。
钱谦益尴尬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退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红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钱谦益等柳如是闹够了,笑乏了,才招呼说:“如是,你且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如是闭着眼睛“嗳”的一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经过刚才这一闹,她经已有点气

吁吁,

脯起伏着,略觉苍⽩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娇

的晕红,微闭的眼睑上粉光流动,越发显得俏丽

人。钱谦益呆呆地瞅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哎,你倒是快说呀!”柳如是催促说。
“啊,”钱谦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是,你又该⾼兴了。我刚才经已对孙爱说,要把老三迁出半野堂,让她到城东旧宅子去祝往后,这儿再也有没人跟你捣

了。”
柳如是的眉⽑跳动了下一,张开眼睛说:“啊,么这说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钱谦益的脸⾊变得有点

沉。他默默地点点头。
“嗯,你告诉了孙爱,他么怎样?”
钱谦益冷冷说地:“他还能怎样?莫说他是还个孩子,就是再长几岁,难道还敢违抗⽗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补充说:“起初嘛,自然是不愿意的,老三毕竟是他的生⺟。不过,来后经我一番开导,他倒也能体察为⽗的苦衷。”
柳如是轻轻地摇着头,佛仿在考虑什么。她然忽回过头来:“要是——要是我改变主意了呢?”
“嗯,你说什么?”钱谦益乎似
有没听清,他把右边那只耳朵侧了过来。
“我说,我要是改变了主意!”柳如是提⾼音声。
钱谦益盯着柳如是,目光闪动。他然忽放声大笑来起,摇着头说:“罢了,夫人又来作弄我了!刚才,我经已领教过你的雅罚,这会儿,腮帮子还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认真说地“刚才我反复思量过了,决意暂且饶过那悍妇,让她留在府里再得意几天。”她站来起,在室內走了几步“相公这一阵子在正筹划起用的事,妾⾝想不在这节骨眼儿上,招来外间的物议,耽误了相公的前程。”
钱谦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他心的中隐忧。他本是个功名事业心极重的人,早年也曾満怀匡济澄清的雄心大志,是只由于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变得消沉颓废来起,终⽇在秦楼楚馆中厮?昆,结果得了个“东林浪子”的外号。近几年,他为因年纪大了,再像当年那样,到风月场去打滚征逐,经已
有没那份精力。对于他来说,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轻貌美,又多少有点学识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边陪伴他,侍候他,让他可以惬意地消受晚年的“无双

福”以所,一年前,当柳如是女扮男装,方巾儒服,亲访半野堂,表示有意委⾝相嫁的时候,钱谦益的惊异和狂喜,是难以形容的。何况,柳如是的那一份仪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风情,又绝非寻常风尘女子所能企及。为着报答柳如是的情意,钱谦益决定置原配夫人陈氏于不顾,公然同柳如是举行正式的婚娶大礼;他还吩咐家人称呼柳如是为“夫人”而是不按常礼称为“姨太”;至于他己自,则称柳如是做“河东君”这种越轨的行为,引起了盛泽、常

两地士绅们的大哗。结果去年六月,当钱谦益亲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时,便受到两地卫道之士们的围攻嘲骂,至甚赶着彩船掷砖头,飞瓦片,弄得狼狈不堪。虽说钱谦益毫不在乎,照旧喜滋滋作他的《催妆词》,不过近半年来,外界舆论却于他颇为不利,说他“亵渎朝廷之名器,伤败士大夫之体统”倘若这次一
为因驱逐朱氏,在缙绅中再度引起公愤,闹将来起,传到皇帝耳朵里去,那么,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钻营了十三年的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很可能化为泡影。此后,许也就未必再有此机缘了。
这种情况,钱谦益事前并非有没考虑过。但是,眼前的这个丽美的女人,在他生活中经已变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的她意愿。何况,对于周延儒所提出的那个条件,他又疑惧重重,毫无把握。以所,犹豫再三,钱谦益是还横一横心,决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过,当他样这做的时候,內心仍旧未能坦然无愧,为因朱姨太毕竟是他惟一的儿子的生⺟。刚才,他就是怀着么这一种苦恼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在现,然忽听见柳如是说出如此知心体贴、顾识大体的一句话,钱谦益不噤深为感动。他沉默了会一儿,点着头说:“你——过来。”
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跟前。钱谦益伸出一双多皱的、长着老人斑的大手,把柳如是纤弱温馨的小手握住,用深沉的声调说:“我很⾼兴!钱谦益得到你样这的闺中知己,不虚此生了!”
柳如是心中一动,这才恍然领悟钱谦益的心思。她勉強地笑着,眼圈儿却不由得红了,半晌,才慢悠悠说地:“要只相公永远记着今⽇这句话,我就是明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钱谦益点着头,叹息道:“你快别么这说。我道知,我经已是垂暮之年,可你往后的⽇子还长着呢。不过,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决不会让你这一辈子受委屈的!”
柳如是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钱谦益,然忽“哇”的一声,扑在他的怀里,哭了来起。钱谦益也颇觉恻然。他喃喃地劝慰着,可是柳如是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她实其是个极不幸的女子,多年的风尘沦落、青楼卖笑的生涯,使她早已看透了人世的丑恶、凶残、冷酷和欺诈。她十二岁那年,被卖到吴江县个一退职內阁大学士家去当婢女,不久就遭到男主人的躏蹂,成为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的物玩。两年后,为因受到其他姬妾的嫉妒,她几乎被谗害致死。主人把她卖到盛泽的归家院,给个一叫徐拂的名

做养女,从此正式

起了卖笑生涯。她聪明美貌,很快就走红来起。
了为保护己自,也了为报复,她始开变得又刁蛮又放肆,经常把那些⾊


的狎客捉弄得团团

转,哭笑不得。因了这股狂劲儿,的她名声反而更响了,所到之处,引得那些自命风流的公子名士趋之若鹜,了为获得的她一诗一画,不惜一掷多金。
至于为着博取的她青睐而展开的角逐争夺,就更加

烈了。不过柳如是也道知,这种状况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是于,便始开在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当中,物⾊己自可以托付终⾝的人。几经挫折和痛苦之后,她选中了钱谦益。钱谦益有是的名望、金钱,且而盛传他很快就会被重新起用,⼊阁拜相。这对于

尝卑

的滋味,因而強烈望渴往上爬的柳如是来说,确是个一理想的从良对象。钱谦益是老了一点,但老年人听话,心眼儿是不那么活,且而懂得疼惜人…事实上,自从嫁到常

来之后,这大半年,钱谦益对她百依百顺,宝贝得不得了,为着讨的她

心,老头儿至甚一再牺牲己自的社会名誉而在所不惜。对此,柳如是是分十感

的。正为着不使老头儿过于为难,也为着己自的更⾼目标——当个一纵无其名也有实其的“宰相夫人”——不致成为泡影,她才断然决定暂时放弃把朱姨娘赶出府去的要求。在现,终于从老头儿口中,得到了样这
个一郑重其事的许诺,她怎能不私心大慰。是只想到去过十几年中,己自所付出的种种辛酸的代价,她才又不噤百感

集,悲从中来…柳如是的这种复杂心情。钱谦益自然是不会理解的。他只把柳如是的眼泪,当作是感

己自的表示。是于他不胜爱怜地抚着柳如是的肩背。等她哭够了,才轻轻地把她扶来起,让她到紫檀木长几前坐下,又替她打开梳妆匣子。他一边着看柳如是重新化妆,一边用了快活的声调说:“哈,我倒忘了告诉你一件稀奇事儿,还要借重你这位‘女元龙’替我出出主意——”他正想说下去,然忽
见看红情擎着一盏斗⾊晶灯走进来,就住了口。
红情把灯放在案上,裣衽说:“老爷、夫人,夜饭经已开上来了。
请老爷、夫人去过用膳。“
柳如是望望窗外,天⾊果然不早了。她沉昑了下一,说:“这会子,我得觉⾝子怪乏的,也有没胃口,懒得再走去过了。你侍候老爷去用膳吧,回头盛一碗粥,再把小菜也给我送来,就完了。”
钱谦益一听,连忙说:“么这着,我也不去过了,们你索

全搬了过来,我就在这屋里同夫人一块儿吃。”
红情答应着,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领会到钱谦益的体贴之意。她眼睛一转,提醒说:“噢,相公刚才有什么稀奇的事儿要说?”
“哦,是么这回事——刚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养先商议周阁老那封信的事,然忽来了个求见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惊。
你猜那人是谁?竟是阮圆海家的个一清客,叫臧亦嘉,余姚人,是个戏曲班子的教习,不知你可认识?几年前,我在南京见过他一面,差点儿忘记了。这次一,他奉了阮圆海之命,专程到常

来,喏,给我带来这一封信。“钱谦益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阮圆海在信里说什么他也是进士出⾝,素知忠君爱国的大义,他去过依附魏阉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对东林,全是一篇鬼话!
不过,后最那几句说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说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哈哈,这胡子急着重新出头,只怕快急疯了哩!傲缡強戳艘谎勰欠庑牛剩骸跋喙录依弦巧桃榈

跸窈鋈灰ё乓恢豢喙铀频模娴谋砬楸涞冒蒙テ鹄础?他紧紧皱着眉⽑说:“还没个头绪。在竹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复社在虎丘举行大会之机,联络一帮子人,在会上提出消除门户朋

之见,共扶社稷,并作出公议,上达朝廷。本来么,也不失为一策。是只这次一虎丘大会,两浙的士子估计会来得不少。浙西倒还罢了,浙东的慈溪、甬上那一帮书呆子,却是难轧得很。何况,你也道知,自从天启元年,我主试浙江,闹了那一场公案之后,浙人之于我,已势成⽔火,又怎能指望这次一
们他肯同我联手呢?”钱谦益完说,又连连叹气。
柳如是经已梳妆完毕。她拿着一

⽟簪,在案上轻轻地敲着,说:“阮圆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来,此事看来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几分真!陈家老爷的献策,也是可用的。至于浙人作对,嗯,确实是一道难题。不过…要只
们他并非全都主张对阮圆海赶尽杀绝,事情就有可为…”钱谦益心中一喜,连忙问:“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摇头摇。她笑来起:“瞧相公的着急劲儿,只怕并不在阮圆海之下哩!
我个一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良策?不过闲着无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
钱谦益被她打趣,毫不着恼。他喜滋滋说地:“我道知夫人不是只个‘女元龙’,是还个‘女诸葛’,必有奇计妙策,为我分忧!”
这时,红情和另外个一长得又瘦又小的十二岁丫环绿意,经已把晚膳搬进寝室里来。是于,们他中止了谈话,站来起,一齐朝饭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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