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上流人物 下章
第三章 连续五年成为“五
  茄子,茄子!

 老姑夫家又出事了。

 在太阳错午的时候,老姑夫家的三个蛋儿,被人用绳绑着,穿成一串,解到了公社派出所的门前。人是邻近的铁留村解来的,那会儿派出所还没上班,就让他们在门前蹲着。铁留的治保主任已先一趟见过所长了,说是事儿虽然不大,但质恶劣,要是往上说,就是“破坏生产罪”了。所长一句话,绳了。

 于是就绳了。

 这事本是老五引起的。老五最小,可老五跑了。剩下的这三个蛋儿,就让人捆在了派出所的门前。起因是很小的,那天中午,放学后,老五孬蛋撺掇说:“河那边有个园子。”老三狗蛋说:“这时候了,菜园里有啥?”老五说:“有茄子!”老三说:“就茄子?”老五说:“快罢园了,就茄子。可大,一个就了。”老四瓜蛋不想去,老四说:“茄子啥吃头呢?孜辣辣的,棉花套子样。”老五就说:“看你那胆儿!你不去算了。那茄子,一个照一个,可大。”老二铁蛋一直没有吭声,可他们肚里都咕噜噜的。老三也不想吃茄子,就说:“叫你侦察侦察,,你侦察的啥呢?”老五很委屈,老五说:“本来…可看得太紧了。”这时,老二说:“园里有人吗?”老五兴冲冲地说:“一老头,是个聋子。中午的时候,有一会儿,就回去了。”老三仍嘟哝说:“你侦察的啥?半天,是个茄子。”就这么嘟嘟哝哝的,还是去了。过了河湾,趴在堤上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人了,就溜进了铁留的园子,果然有茄子,也果然大…就一人摘了两个,饿了,啃得急,竟忘了四周的动静。这时候,老五刚好到沟下撒去了,听到喊声的时候,他提上子就跑…余下的三个蛋儿,一嘴的茄子,就让人捉住了。

 到了这份儿上,他们才知道,那茄子不是一般的茄子,那是特意留下的茄子种,是来年当种子用的!一个村的茄子种,都让他们狗的啃了,所以吃起来特别的“套子”特别的“孜辣”!于是,每人挨了几破鞋,就被送到公社来了。

 老五是跑了,可老五并没跑远,就悄悄地哨着。待他看见,他的三个哥,被人捆着往公社送的时候,他这才慌了。于是“瓦窜”着往回跑,跑着找人去了。可找谁呢?爹也不在家,爹背了些破铜烂铁,去县城里换锅去了,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刘汉香了。

 也巧了,刘汉香刚好在家。刘汉香高中毕业后,没学上了,心里闷闷的。本来,她是可以到县城里做事的,可她没有去,暂时还在家里窝着。当老五找到刘汉香的时候,“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刘汉香看他光着脊梁,一脸黑灰一脸的汗,那泪道子把脸冲得花斑狗似的,就忙说:“蛋儿,别哭,别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老五吓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是哭…

 刘汉香就在他跟前蹲下来,给他擦了把脸,轻声安慰他说:“蛋儿,你别怕,到底怎么了?你给姐说。”

 老五勾着头,嘴一瘪一瘪的,小声说:“…犯法了。”

 刘汉香吃了一惊,忙问:“谁犯法了?犯啥法了?”

 老五说:“我哥…他仨,都犯法了,让人绳到公社去了。”

 刘汉香又是一惊,说:“为啥?你给我说清楚,因为啥?”

 老五的声音更低了,他蚊样地说:“偷,偷了人家的茄子…”

 刘汉香说:“你再说一遍,偷什么了?”

 老五说:“茄子。”

 刘汉香追问说:“就偷了茄子?”

 老五说:“就茄子。”

 到了这时,刘汉香才松了一口气,她摸了一下老五的头,爱抚地说:“这孩子,吓我一跳!你给姐说说,怎么就想起偷茄子了?”

 老五说:“饿。”

 刘汉香说:“你,中午吃饭了吗?”

 老五摇了摇头。

 刘汉香皱了一下眉头,说:“怎么就不做饭呢?”

 老五说:“锅漏了。”

 刘汉香说:“锅漏了?锅怎么就漏了?”

 老五就告状说:“老二跟老三打架,砖头砸进去了…”

 刘汉香叹了一声,含含糊糊地问:“你…爹呢?”

 老五说:“进城换锅去了。”

 刘汉香又叹了一声,摸着他的头说:“给姐说,常吃不上饭吗?”

 老五嘴就一瘪一瘪的,又哭起来了。

 刘汉香就说:“别怕,没事,没事了。我现在就到公社去,把他们领回来…”说着,刘汉香先是给老五拿了一个馍,让他先吃着,扭过身就到村里找父亲去了。她知道,父亲跟派出所所长的关系一向很好。

 在大队部,刘汉香跟父亲说了这事,而后就说:“…偷了几个茄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说说,让他们回来吧。”国豆看了女儿一眼,对女儿,他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可这事,他不想办,他恨那一窝“狗杂种”!他说:“这事我不管,谁让他偷人家茄子呢。”刘汉香气了,说:“你是支书,你不管谁管?几个孩子,都上了绳了,你能看着不管吗?”国豆恼了,说:“咋跟你爸说话呢?叫我说,绳他不亏,谁让他去偷人家呢!”刘汉香站在那里,急得泪都快下来了,她说:“爸,我求你了,你去吧。”这时,国豆有些软了,可他还是不想去,他说:“你别管了。不就几个茄子吗?顶多捆一绳,骂几句,头一落,人就放回来了。”刘汉香直直地看着父亲,说:“你不去?!”刘国豆就愤愤地说:“王八蛋!实说吧,这一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话说了,又顶不住女儿的目光,就接着说,“你没看我忙着的吗?我正忙着呢。”刘汉香眼里的泪“哗”地就下来了,她叹了一声,说:“你不去我去。爸,我再求你这一次,你给我写个条儿。”刘国豆看了看女儿,他知道女儿的脾,这是个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主儿!于是,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勾下头,翻了翻抽屉,磨磨蹭蹭的,从里边扯出一张纸来,在舌头上了一下,扯出二指宽的条子,匆匆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很不情愿地说:“给老胡。”

 刘汉香拿了条儿,又借了辆自行车,带着老五,骑上就到公社去了。在路上,老五用手挽着刘汉香的,悄悄地说:“汉香姐,你比妈还亲呢。”刘汉香心里一酸,说:“这孩儿,净瞎说。”

 进了公社大院,就见三个蛋儿在树下挂着,脖上挂着咬了几口的茄子。老二还行,老二眼红着,总算没哭。老三、老四一个个吓得脸色蜡黄,泪面,连声求告说:“饶了俺吧。大叔大爷,饶了俺吧…”这时候,纸牌子也已经写好了,靠树放着,叫做“破坏生产犯”就准备让他们挂上去游街呢!刘汉香慌忙扎了车子,几步抢上前来,对铁留的人说:“先等等!”说着,她快步走进了所长办公室。

 所长老胡在一把破藤椅里靠着。他国字脸,大胡子,人胖,汗多,就大敞着怀,“展”一样把身量摊开去。他中午刚喝了些小酒儿,这会儿还晕晕的,正泡了一缸醒酒的酽茶,滋滋润润地喝着,见刘汉香进来了,就慌忙把两条腿从办公桌上拿下来,笑着说:“哟,这可是喜从天降。大侄女,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坐坐。”刘汉香把那张写了字的条子往所长面前一放,说:“胡叔,你也不上家去了?我爸让我来领人呢。”胡所长放下手里的大茶缸子,往纸条上瞟了一眼,也没拿起来看,就说:“忙啊,成天瞎忙。你来就是了,还要那条儿干啥?领人?领谁呀?”刘汉香往门外指了指,“俺村的几个孩子…”胡所长顿了一下,说:“你也来得晚了点,都处理过了。”刘汉香急了,问:“咋处理的?”胡所长很严肃地说:“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处说,就是破坏生产,是犯了法了!往小说呢,几个孩子,偷了茄子种,我让他们绳了,拉出去游游街算球了!”刘汉香就急急地说:“胡叔,你把他们放了吧,别让他们游街。都是孩子,游了街,还咋见人呢?!”胡所长咂了咂嘴,似有些为难,说:“这、这、这,咋不早点来?都处理过了呀…”刘汉香说:“胡叔,老胡叔,你发句话,别让他们游街。千万千万!…”

 这时候,只听“咣”的一声,院里有人喊道:“所长,锣找来了!走吧?”

 刘汉香盯着胡所长,说:“胡叔,不就是几个茄子吗,就算是茄子种,能值几个钱?要是需要茄子种,我去给他们找,这还不行吗?!”胡所长迟疑了一下,朝门外喊了一嗓:“慌个啥?先等等!”接下来,胡所长呆呆地望着刘汉香,一个女娃,那鲜是很润人的。况且,刘汉香一声声说:“胡叔,你把人放了吧?…”胡所长又咂了咂嘴,从兜里摸出了一烟点上,着,睁睁眼,又闭了闭眼,终于说:“你爸写了条儿,大侄女你又亲自来了。人,我放。”刘汉香马上说:“谢谢胡叔!”可胡所长接着又说:“有个事,你爸给你说了吗?”刘汉香就问:“啥事?”胡所长说:“你老叔给你保了个媒,是县局的苏股长,咋样啊?”刘汉香脸慢慢就红了,沁红,她顿了一下,说:“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事,等等再说吧。”老胡就说:“大侄女,那可是个好人哪!一百层的好人!说不定哪天就提副局了。”刘汉香笑了笑说:“你看,我也没说他是坏人…”老胡说:“那好,你回去跟家里好好商量商量,商量好了给我个准信儿,我还等着喝这杯喜酒呢。”刘汉香红着脸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正是求人的时候,她能说什么呢?

 终于,胡所长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对铁留的人说:“把人放了吧。”铁留的治保主任是个大个儿,酒糟鼻子,他手里掂一锣,正兴冲冲的,一下子就愣了。他怔怔地望着所长,说:“老胡,巴哩,不是说好了吗?”老胡说:“茄子!我说放人就放人!巴哩,说来说去,不就几个茄子吗?捆也捆了,绳也绳了,你还想咋?!”铁留的治保主任不服,往所长身后瞥了一眼,说:“…那不是茄子,那是茄子种,是种子!你也说了,这是搞破坏!”所长大喝一声:“看啥看?那是我大侄女!我说了不算咋的?放人!…”这时,刘汉香赶忙说:“我就是上梁的。你要茄子种,我赔给你就是了。要多少,我赔多少,保证不耽误你明年种。”铁留的治保主任一连“噢”了几声,再也不说什么了。

 刘汉香走上前去,一一给蛋儿们解了绳子,再看那小手脖儿,一个个都勒出了青紫的绳痕!解了绳,刘汉香低声吩咐说:“走吧,快走。”待蛋儿们勾着头溜溜地往外走时,刘汉香这才折回身来,再一次谢了所长。胡所长笑着说:“回去让你爹好好熊他们一顿!狗的,净不干好事!”接着,他又说:“大侄女,我说那事,你可记住啊?!”

 蛋儿们大约是吓坏了,出了公社大院,一个个像是破了胆的兔子,撒丫子就跑…刘汉香骑着车,整整追了半条街才赶上他们。刘汉香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蛋儿们这才不跑了,一个个着,脸黄黄的。刘汉香把车子一拐,说:“跟我走。”于是,就乖乖地跟着她走。一边走着,刘汉香一边轻声说:“听着,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多不好啊!…”蛋儿们短了理,也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拐过了一个街口,来到一个临街的饭铺前,刘汉香把车子一扎,说:“来吧,都来。”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钱来,给四个蛋儿一人要了一碗胡辣汤,一盘荷叶包子,又一一端在紧靠路边的木桌上,而后说:“吃吧。”

 蛋儿们先是在那儿站着,眼里馋馋,心里仍怯怯,竟没人敢坐。最后,还是那馋嘴的老五抢先坐了,他们也就一一跟着坐了,开初还有些忸怩,待拿了筷子,就埋下头去,狼吃!刘汉香望着他们,怕他们不好意思,就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料,刘汉香刚要走,老五却扭过头来,热热切切地叫了一声:“姐,汉香姐!你你你,别走…”

 刘汉香扭过头来,诧异地说:“怎么了?钱我已经付过了。吃吧,你们慢慢吃。”

 老五放下筷子,蹭蹭地、小偷样地顺过来,一个小人儿,眼巴巴地望着她说:“姐,你能…晚些…要是铁留的再碰上了…”

 刘汉香明白了,说:“他敢?!放心吃吧。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候着。”

 夕了,残斜斜地照在镇街上,照出了一片橘的灿烂。天边,那西烧一抹一抹地推着那半个沉沉红。刘汉香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身都是金灿灿的霞辉。蛋儿们吃着、吃着,不由得勾过头去看她,看着看着,竟有泪下来了,那泪就着辣汤一口口地喝下去…是呀,此时此刻,在蛋儿们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幅画,一幅美丽的、母的画!

 刘汉香也仿佛在想着什么,一丝笑意在嘴角上扯动着。那目光锥锥的、痴痴的,神思在夕阳的霞辉里飞扬,像是飘了很远很远…

 女人的宣言

 这是一个“母打鸣”的早晨。

 贵田家的母“涝抱”了,一天到晚“啯啯啯”叫。“涝抱”是乡间的土话,是说母不下蛋,变态了,动不动学公声,还光想做窝,那大约是们的爱情故事。可贵田家女人不管这些,只恨它不下蛋,就院子追着打它。待抓住了的翅膀,一边打骂着:“,我叫你!”一边提到河边上,把它扔到河里浸它!据说,把它扔在河水里浸一浸,就“改”了。于是,那天早上,一河都是“啯啯啯啯”的叫声!

 就是这样的一个早晨,刘汉香挎着一个小包袱,走过长长的村街,一步跨进了那个破旧的院落。那时候,村街里静静的,路人不多,槐树下,也只有一个老女人在推碾。这老女人是瘸子长明的后娶,本就是个碎嘴,有个绰号叫“小广播”她躬着杆子腿,身子前倾着,一圈一圈围着碾盘转。推过来,忽地眼前一亮!那老女人心里说,这不是汉香吗?怎么就…就什么呢,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就觉得有些异样。后来,她拍着腿对人说,她把辫子剪了,辫子都剪了呀!

 当刘汉香走进院子的时候,老姑夫家的“蛋儿们”正一个个捧着老海碗喝糊糊呢。骤然,那“哧溜”声停下来了,一鼓儿一鼓儿地小眼儿从碗沿上翻出去,呆呆地望着她。独老五机灵些,这狗的,他把碗一推,地叫道:“汉香姐!”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脸先是红了一下,布红,透了底的红。接着,她抬起头来,望着蛋儿们,停了一会儿,深深地了口气,低声但又清晰地纠正说:“——叫嫂。”

 蛋儿们的眼一下子就亮了,那突如其来的惊喜犹如炸窝的热雀,四下纷飞!一只只海碗落在了地上,手也像没地方放了似的,就一个个傻傻地笑着。还是老五孬蛋抢先叫道:“嫂,嫂!”

 当刘汉香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老三狗蛋了一下嘴,说:“嫂。”

 老四瓜蛋自己先羞了,腼腆地轻声说:“嫂。”

 老二铁蛋头勾得低低的,嗯哼了一声…

 这时候,刘汉香摆了摆手,说:“孬蛋,你过来。”

 老五喜坏了。他颠颠地跑到了刘汉香跟前,刘汉香怜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接着,蹲下身来,解开了她随身带来的包袱,从里边一双一双地往外掏,她一连掏出了五双鞋,五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她把最小的那双给孬蛋穿上,说:“小弟,合脚吗?”孬蛋弹了一下舌儿,说:“正得。”而后,她依次叫着蛋儿们的名字,一双双都给他们穿在脚上…一直到了最后,她才掂着那双鞋来到了老姑夫的跟前,她把鞋放在老人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说:“爹,一个家,不能没有女人。我这就算过来了。”

 老姑夫蹲在那里,两只手仍是傻傻地捧着那只海碗,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竟然脸都是泪水!那老泪浸在皱折里,纵横错,一行行地淌着…他呜咽着说:“孩子,实在是…委屈你了。”

 刘汉香静静地说:“这是我愿的。”

 陡然间,院子亮了。男人们也有了生气。在这个破旧的院落里,仿佛飞来了一道霞光,雀儿跳着,房顶上的衰草弹弹地活了,那狼拉了一般的柴火垛顷刻间整装了许多,门框上那早已褪了的旧红仿佛就洇了些鲜,连撂荒在窗台旁的老镰也有了些许的生动,门楣上方,“军属光荣”的牌子一时间就分外醒目。院子已很久不扫了,脏还是脏,但脏里蕴润着热热的气息。是啊,女人当院一站,一切都活泛了。

 上午,刘汉香领着蛋儿们打扫了院落,拾掇了屋子。她顶着一块乡下女人常用的蓝布格格汗巾,像统帅一样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指挥蛋儿们扫去了一处处的陈年老灰…这会儿,蛋儿们一个个都成了叫喳喳的麻雀,那愉是可以想见的!老五说:“嫂,梁上也扫吗?”刘汉香说:“扫。”老四说:“嫂,木桌要动吗?”刘汉香说:“动。先抬到西边去。”老三说:“嫂,这缺一腿。是老五蹦断的…”老五说:“胡说!哪是我蹦断的?”刘汉香说:“没事,掉个个儿,朝里放,回头用砖支上。”老二铁蛋力大,是干活最多的,可他大多时间不说什么,就看刘汉香的眼色,刘汉香的眼风扫到哪里,他的手就伸到哪里…

 老姑夫家有四间草房,一个灶屋。在那四间草房里,有三间是通的;单隔的那一间,本是冬日里存放柴火和粮食的地方,现在刘汉香把它收拾出来,半间放柴草粮食(所谓的粮食已经没有多少了,只有半瓮玉米糁子,半瓮红薯干面,一堆红薯),这半间就成了她住的地方。一时没有,就在地上铺了些谷草,一张席,搭了一个地铺。当一切都归置好的时候,已时近中午了。这时,刘汉香先是烧了一大锅热水,让蛋儿们一个个洗手洗脸,洗了还要一个个伸出手来让她检查一遍,没洗好的,她就在他们手上轻轻地打一下,让他们再洗。蛋儿们一个个脸洗得红堂堂的,很久了,才干净了这么一回!

 自刘汉香进门之后,老姑夫就成了一台没轴的老磨。人就像是喜傻了一样,他就那么屋里屋外地跟着转,“磨”得也很不成个样子,处处都想一手,可手的时候,又总是碍了谁的事。蛋儿们呢,就像是旧军队有了可以拥戴的新领袖,鼻子里哼哼的,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那么转着转着,看自己实在是无用,就喜喜地转到村街上去了。

 阳光很好。老姑夫晕晕腾腾地在村街上走着,他很想给人说点什么,可他的眼被喜泪腌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有一只狗在墙处卧着,他弯着凑上前去,说:“东升,是东升吗?”那狗哼了一声,他说:“娘那脚,咋成大洋驴了?”往下,他又低了低身子,说:“是广才?”

 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说:“老姑夫,你那眼也忒瞎了,那是广才家的狗!”

 老姑夫笑了,说:“你看这眼,你看这眼。”说着,他磨过身来,循声说:“豆腐家,别走,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说:“老姑夫,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我赊你二斤豆腐。”

 豆腐家担着挑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姑夫,你嘴松了?你就是再松,我也没豆腐了,磨了一盘豆腐,都给董村了。董村有‘好’。”

 老姑夫嘴里嘟哝说:“这人,也不问问啥事,说走就走。”老人在阳光下蹲了一会儿,阳光暖霞霞的,晒得人身上发懒。可过路的人却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也是匆匆忙忙,并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终于,有个骑车的过来了,他喊道:“哎,哎,老马。是马眼镜吧?哎,别走,你听我说呀…”可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那人骑车过去了,竟是个外路人。

 而后,他佝偻着身子,就这么一磨一磨的,又来到了代销点的门前。饭场早散了,代销点总是有人的。进去的时候,他的稍稍直了些,先是用袖子沾了沾眼,这才说:“东来,赊挂鞭!”东来眨了眨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老姑夫,你不发烧吧?”这时候,趴在柜台前跟东来聊天的两个老汉“儿”声笑了。老姑夫也不介意,就说:“这孩,啥话。”东来用讥讽的口吻说:“不发烧啊?哼,我还以为你有病呢。不年不节的,你放的那门子炮啊?!”老姑夫说:“正事,这可是正事。你给我拿挂鞭!”东来本该问一问的,为什么要“鞭”?可东来就是不问。东来说:“要挂火鞭,是不是?”老姑夫就说:“对了,拿挂火鞭!”东来鄙夷地说:“鞭是有,你带钱了吗?”老姑夫说:“我先赊你一挂,秋后算账。”东来说:“那不行,我不赊账。”老姑夫直了直,说:“东来,别人赊得,我为啥赊不得?我会赖你一挂鞭吗?!”东来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的可以赊,‘鞭’我不赊。”老姑夫又用袖子沾了沾眼,说:“拿吧,赶紧拿吧。别跟你姑夫了。”东来却没来由地火了:“谁跟你了?!要都像你这样,这代销点早就赔光了!”老姑夫怔怔地看着他,说:“不赊?”他说:“不赊!”

 兀的,东来的身子从柜台里探出去,那笑像菊花一样,纹纹道道的,说开就开了。他巴巴地笑着说:“哟,汉香来了?汉香是难得到我这小店里来呀!”

 刘汉香站在门口,静静地说:“火鞭多少钱一挂?”

 东来怔了一下,说:“你,也要火鞭?”接着就说:“有哇,有!”

 刘汉香说:“多少钱一挂?”

 东来回身从柜上拿出了两挂火鞭,说:“有五百头的,有一千头的,你要哪一种?叫我说,就一千的吧?”

 刘汉香说:“我是问多少钱一挂?”

 东来很巴结地说:“说啥钱哪?不说钱。你轻易不来,拿走吧。”

 刘汉香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是干啥?不说钱我就不要了。”

 东来的脸还在“笑”着,却有些吃“味”就赔着小心地说:“你看,要说就算了。再说吧?回头再说。”可他看了看刘汉香,心里一紧,很委屈地说:“要不,先记账?记账就行了。一块八,进价是一块八…”

 刘汉香没再说什么,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手的花钱包,从里边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纸票,放在了柜台上,而后说:“再称斤盐。”就这么说着,她随手拿起了那挂一千头的火鞭,递到了老姑夫的手里,柔声说:“爹,你先回去吧。”

 老姑夫拿着那挂火鞭,泪眼模糊,手抖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扭身走出去了。

 那一声“爹”把屋里的人都喊愣了!东来大张着嘴,屋里的两个老汉也都大张着嘴,猛然看去,就像是三座哑了的小庙!那眼,陡然间成了死玻璃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白瞪着。有好大一会儿,代销点里鸦雀无声!

 刘汉香再一次说:“称斤盐。”

 东来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嘴里喃喃地说:“盐,噢盐。”说着,他就像僵了的木偶一样,缓慢地转过身子,拿起秤盘去盐柜里挖盐。挖盐的时候,他的神情十分的恍惚,秤盘吃进盐里,那一声“哧啦”闷塌塌的,就仿佛盐粒腌了心一样!

 没有人说什么,再没有人说什么了。代销点哑了…

 中午,当那一挂“火鞭”在老姑夫家门前炸响的时候,一个村子都哑了!

 那挂鞭是老五孬蛋挑出去放的。老五站在墙头上,趾高气扬地用竹竿挑着那挂火鞭,大声说:“嫂,嫂啊!我点了,我可点了!”那一声“嫂”是很脆火的,那一声“嫂”也分外的招摇,那分明是喊给全村人的,听上去巴巴的!炮响的时候,孩子们哇哇地跑出来了,先是在一片硝烟中“咦咦、呀呀”地张望着…而后,就你挤我搡的,地去捡那炸飞了的散鞭。

 可是,没有多久,女人们的喊声就起了!那带有毒汁的骂声此起彼伏,就像是街滚动的驴粪,或是敲碎了的破锣,一蛋蛋儿、一阵阵地在村街上空飘:“拐,死哪儿去了?!”“片,片儿,杀你!没看啥时候了,还不回来!”“玲儿,玲!抢孝帽哩?!”“二火!钻你娘那里了?成天不着个家?!”“海,海子,再不回来,剥你的皮!”…那推碾的“小广播”把磨杠一扔,早就不推了,她四下里“串门”去了。是啊,顷刻间,一村人都知道了。刘汉香,那可是上梁的“画儿”呀,那简直就是上梁的“贵妃娘娘”!就这么,这么…啊?眼黑呀,这真让人眼黑!

 女人们还是出来了,“小广播”已把消息散遍了全村。女人们心里有一万个小虫在拱,心难耐,就一个个走上村街,从西往东,而后是从东向西,有抱孩子的,有挑水桶的,有拿簸箕的…走过老姑夫家门前的时候,那身子趄趄的,目光探探的,似想“访”出一点什么。初时,还有人不大相信。可有人确乎是看见刘汉香了,真就是汉香啊!一晃,看见的仅是刘汉香的背影,刘汉香在院子里扯了一长绳,正在给“蛋儿们”晒被子呢…再走,往东直走,一直走下去,就是支书刘国豆的家。看见那个大门楼的时候,她们的脚步慢了些,也不敢靠得太近,就远远地从路那边磨过去,瞥一眼,再瞥一眼,只见支书家的双扇大门关得紧紧的!

 看来看去,人们心里不由犯嘀咕:国豆,他可是支书啊!那是个强人,硬人,他会“认”吗?他就这样白白“认”了?!

 待女人们接连看了两三遭之后,突然之间,刘汉香就从院子里走出来了。她站在院门口,面对着整个村街,面对着一个个借各种理由前来窥探的女人们,脸上仍是静静的,那静里有些凛然,有些傲视,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宣告”意味。她里束着一个围裙,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说,看吧,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我,刘汉香!

 女人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在村街上,女人们讪讪地笑着,说:“汉香啊…借、借个簸箕。”

 刘汉香笑一笑,说:“簸箕?”

 那女人手指着,语无伦次地说:“锤家,上锤家,簸箕。”

 再有女人走过来,又是那一套,说:“汉香啊,…桶,水桶。”

 刘汉香就笑一笑,说:“还桶呢?”

 那女人就扯扯地说:“鱼儿家,桶,还漏,哩哩啦啦的…”

 也有夹着孩子的,说:“汉香啊,你看看,一点也不争气,拉一兜…”

 刘汉香就说:“去河上呢?”

 那女人就慌慌地说:“嗯,河上。坐坐。”

 女人们一个个走过去了,那“心”上却偷偷地拴上了一头叫驴,一个劲儿地撇嘴。扫过街角,就齐伙伙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老天哪,啥样的找不来?啥样的不能找?偏偏就去了他家?!”“原想着,是云彩眼儿里的命,不知有多高势呢,谁知道,一头栽到了粪池里!”“中了,这八成是中了了!等着瞧吧,要不了三天,一准得跑回去!”“可不,汉香是啥人?那是个贵气人,从小在糖罐儿里泡大的,一点屈没受过。那过的是啥日子?这是啥日子…”“这闺女呀,真是看不透啊!咋就咋了呢?那国豆能依她?!…”“跑是一定要跑的,我要是看不透,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泡踩!”“啥人家呀,一窝光,一窝虱!她咋就相中了呢?!”

 不久之后,女人们终于打听到了支书的态度。在一次村里的干部会上,当有人提到汉香的时候,支书刘国豆黑着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别提她!她不是我闺女。我没有这样的闺女!从今往后,我跟她断亲了!”

 是呀,在上梁,在方圆百里的乡村,刘汉香破了一个例:没有嫁妆,没有聘礼,没有娘家人的陪同,甚至没有男人的认可(男人还在部队当兵呢),她就这么一个人住到婆家去了!

 图的什么呢?

 字门儿与字背儿

 那不过是一个字。

 刘汉香正是被那个字住了。

 乡人说,那是个叫人悬心的字,那个字是蒙了“盖头”的。用乡人的土话说,那像是“布袋买猫”又叫“隔皮断货”在乡下,“布袋买猫”是哄人的意思,“隔皮断货”就有点哈乎了,那唯一凭借的,就是信誉和精神,这里边埋着的是一个“痴”如若不“痴”人总要想一想的。是啊,千年万年,“心”一旦被网进了那个字里,必然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所以,人们说,她是读书读“瞎”了,那字儿是很毁人的。

 刘汉香是决绝的。由于那个字,刘汉香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刘汉香是没受过委屈的人。她生下来的时候,国豆已经是支书了。支书的女儿,在一个相对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她的心是很骄傲的,再加上她读了十年的书,正是这些书本使她成了一个敢于铤而走险的人。

 大白桃心疼闺女,大白桃为她哭了两天三夜。大白桃说,闺女呀,你还小,你还不晓得这人间世事。日子就是日子,日子长着呢,不是凭你心想的。再等两年不行吗?你就不能再等等,再看看?等他在军队上提了干,你再过去,这多好呢。刘汉香说,不行。她现在就得过去。人是他的了,心也是他的了,看他家那个样儿,她就得现在过去。大白桃说,那是啥样的人家,你吃得了那苦吗?刘汉香说,苦是人吃的,他家的人吃得,我为什么吃不得?大白桃说,闺女呀,百样都随你,就这一样,你再想想吧。你从小没受过一点屈,他家五,一进门都要你来侍候,你是图个啥呢?!她说,我愿意。我心甘情愿。这时候,支书刘国豆说话了。他说,你想好了?她说,想好了。他说,非要过去?她说,嗯。国豆说,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的闺女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就不是吧。刘国豆怔了一下,说你再想想。有三条路你可以选:一条,县里、乡上的干部,只要是年轻的,你随意挑,不管挑上谁,我都同意。二条,你姨夫说了,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你先干上几年,把户口转了,往下,你想怎样就怎样。三条,你如果认准那狗的了,我也依你,等他转了干,熬上了营职,你跟他随军去,我眼不见心不烦…刘汉香说,路是人走的。是坑我跳,是河我蹚。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刘国豆咬着牙说,我再说一遍,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闺女了,咱就断亲了!

 汉香默默地说,断就断吧。

 国豆家的“国豆”上梁一枝花,就这样白白地在那泡“牛粪”上了!

 在婆家,刘汉香的日子是蹲在灶火里拍“饼子”开始的。一个高中生,在乡下就是“知识分子”了,读了十年书,也就读成了那么一个字,这一个字使她成了蹲在鏊子前拍饼子的女人。

 那时,在平原的乡下,有一种粮做成的食品,叫“黑面饼子”这“黑面饼子”是由红薯干面加少许玉米面在火鏊子上拍出来的。这种两掺的杂合面,先是要用水在盆里搅和成杂面块,而后一小团儿一小团儿地托在手上,拍成饼状,翻手贴在烧红的鏊子上炕,炕一会儿翻翻,一直到翻为止。拍饼子是要技巧的,鏊子要热,手要快,一眼看不到,那饼子就冒黑烟了!刘汉香学着拍饼子的那天早晨,她一大早就起来烧火,蹲在那里拍了整整一个早晨,待小半盆面拍完的时候,却发现她拍出来的饼子已是“场光地净”了!那最后一块饼子也已被快手老五抢去,咬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口…家里早就没有细粮可吃了,老少五,一群嘴呀!

 刘汉香在烟熏火燎的鏊子前蹲着,两手漉漉的,指头肚儿上竟还烫了俩燎泡!脸上呢,是一道一道的黑灰,她有点诧异地望着这些“嘴们”…这时候,老五把咬过一个月牙儿的饼子从嘴上拿下来,讪讪地说:“嫂,你吃?”

 刘汉香默默地笑了笑,说:“你吃。你吃吧。”

 不料,一会儿工夫,咕咕咚咚的,院子里就打起来了。

 在院子里,先是狗蛋剜了孬蛋一眼,孬蛋说:“看啥看?我又没问咱嫂要糖。”狗蛋瞪着他说:“巴孩,俩眼乒叉乒叉,咋不馋死你呢?!”说着,上去就跺了孬蛋一脚!孬蛋骨碌碌地打了几个滚儿,一个狗吃屎趴在了地上…谁知,这厢铁蛋也恼了,他兜手给了狗蛋一耳光!恨恨地说:“你不馋?!嘴张得小庙样,烙一个你吃一个…”铁蛋这一耳光打下去,顿时,狗蛋的鼻子出血了,他伸手抹了把脸,见血糊糊的,回过头就跟铁蛋抱着打成了一团!这时候,孬蛋从地上爬起来,跺着脚,嗷嗷地哭喊道:“我才吃八个,狗,狗吃了十二个?那鳖孙吃了十二个?!…”就这么喊着,他冲过来,一头抵在了狗蛋的后上!这边,狗蛋正跟铁蛋头抵头打架呢,身后又被孬蛋重撞这么一下,一时火起,高喊着:“刀,给我拿刀!瓜蛋,刀啊,我跟他拼了!”瓜蛋胆小,先是在一旁缩着,听到狗蛋叫他(平里,狗蛋跟他近些),就凑凑地上前去,拉拉这个,拽拽那个,忙中又不知被谁踢了一脚…于是,一家人在院子里滚来滚去,顷刻间打成了一锅米饭!

 听院里糟糟的,一片响声!刘汉香围裙一解,赶忙从灶屋里走出来了。她一下子就愣住了,脸的讶然!院子里,洗脸用的水盆已被踢翻了;们飞到了树上;一只鞋摔在了猪圈的墙头;蛋儿们哭着、喊着、骂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你拖着我、我揪着你,一个个泥母猪样,扭成了一团麻花!…刘汉香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片刻,她轻声,叹叹的,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不怕人笑话吗?”

 也就这么一句,只一句,所有的蛋儿们都停住了手。他们躺的躺,坐的坐,歪的歪…一个个大蛤蟆样,仍是忿忿的,呼哧呼哧地气。

 刘汉香站在院子里,又气又可怜他们。她望着破衣烂衫的蛋儿们,叹了一声,默默地说:“…怪我,这都怪我。是我没把饭做好。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亏了你们了。要是还有气,就来打我吧。”

 蛋儿们一下子就蔫了。知道亏了理,一个个像勾头大麦似的,谁也不说话。铁蛋臊臊地从地上爬起来,勾着头想往外溜…突然之间,老姑夫从屋檐下蹿出来了!在蛋儿们打架的时候,他塌蒙着眼,一声不吭地在那儿蹲着。这会儿,不知怎的就长了气力,手里掂着一把锈了的老镰,忽一下堵在了院门口,喝道:“狗的,反了不成?哪个敢动,我裁他狗的腿!给你嫂认个错!”

 一时,蛋儿们都哑了,有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什么。还是那老五,他最小,脸皮也厚些。他首先开了口,老五带着哭腔说:“嫂,我错了。我,我…再也不吃那么多了。”

 老四着嘴,羞羞地说:“嫂,忙到这会儿,你还没吃饭呢。”

 见老四这样说,狗蛋也跟着说:“嫂,错了。俺错了。”

 铁蛋不吭,铁蛋勾着头,就那么闷闷地在院门口死站着…

 刘汉香听了,心里一酸,说:“是我错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吃还是要吃。别管了,我会想办法。算了,都上学去吧。”

 刘汉香的话,就像是大赦,蛋儿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个灰溜溜地逃出去了。

 刘汉香仍站在那里,心里却麻麻的。按说,到婆家来,她本是有思想准备的。她觉得,只要有那个字垫底,她是不怕吃苦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突然之间,稀里糊涂的,她就成了一家之“主”了!这一家人的柴米油盐,这一家的吃穿花用,都是要她来考虑的。顿时,仿佛一个天都在了她的头上,很沉哪!

 老姑夫怀里抱着那把老镰,袖手站在那里,长长地叹了一声,喃喃地说:“他嫂,让你受屈了。”

 刘汉香就说:“爹,我没事,你忙去吧。”

 于是,刘汉香返身回到灶屋,又悄悄地和了一大盆红薯干面,独自一人继续拍饼子。那鏊子火,一会儿凉了,一会儿又过热了,加了柴,又忘了放饼,放上饼,又忘了添火,手要是贴鏊子近一些,“滋”的一下就把手烫了,总是得她手忙脚的,常常是一眼看不到,就冒起黑烟来了!就这么拍着拍着,她忍不住掉泪了,一脸的泪,吧嗒、吧嗒往鏊子上掉。她就那么哭着、拍着,拍着、哭着…她心里一边委屈着,还一个劲地骂自己,说你真笨哪,你难道连顿饭都做不好吗?

 谁料,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老五头大汗地跑回来了。这孩儿,鼻涕到了嘴上,脸的喜,竟然用表功的语气说:“嫂,有好吃的了!”刘汉香开初没听明白,就笑着说:“这孩儿,鼻子真尖哪!”这时,只见老五把窝在怀里的布衫往外那么一展,像变戏法似的,笑嘻嘻地说:“你看!”

 ——只见怀里边鼓鼓囊囊地包着六块热腾腾的烤红薯!

 刘汉香看了,脸色慢慢就沉下来,仍轻声问:“小弟,哪儿来的?”几个蛋儿也都把眼上去:“偷人家的吧?!”老五忙说:“不是。——小拇指头顶锅排!”这是一句乡间的咒语,也是誓言。可蛋儿们还是不信,又追着问:“说,哪儿的?!”老五说:“换的,我用‘上海’换的。”铁蛋喝道:“胡白,你哪儿就‘上海’了?!看我不锤你!”老五说:“真的,真的。我要诓你——小拇指头顶锅排!”刘汉香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弟,你给我说实话,烤红薯从哪儿的?”老五眨了眨眼,数着手指头说:“你看吧,我先是用五张糖纸,玻璃糖纸,‘上海’的,跟小福子换了十二个弹蛋吧。又用十二个弹蛋跟二锤换了一盒‘哈德门’吧。二锤他爹是卖的,他家有的是烟。这包烟,我拿给了窑上的老徐,老徐烟瘾大,馋烟。他那儿有一堆红薯,就跟烧窑的老徐换成了烤红薯…”待说完了,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人儿,就这么倒腾来倒腾去,把热乎乎的烤红薯倒腾回来了。刘汉香叹了口气,说:“小弟,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好上学吧。”老五就说:“嫂,我听你的。”

 当晚,刘汉香把她拍的一大摞子红薯面饼子全都端出来,放在了锅排上,对蛋儿们说:“吃吧,敞开肚子吃,别饿着了。”

 这顿晚饭,蛋儿们倒是吃得规矩了,一个个斯斯文文的,你拿过了我才去拿,也不再抢呀夺啦。吃完饭后,一个个又悄悄地溜出去了。老四瓜蛋心细些,见刘汉香没有吃,就悄没声地走进灶房说:“嫂啊,你还没吃哪。”

 刘汉香看了他一眼,心里一酸,感激地说:“好小弟,我吃过了。”

 就这么一个“好”把老四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飞红。这孩儿,他扭头就跑了。

 可是,日子长着呢,日子总要一天天过的。刘汉香着实有些发愁了。她想,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就这么,过门没有多少日子,她很快就瘦下来了。那瘦是眼看得见的,先前脸上那晕红,原是瓷瓷亮亮的;这会儿,先先就淡了许多,白还是白,就是苍了些,只衬得眼大。没有油水的日子是很寡的,就那么顿顿红薯馍红薯汤的,涮来涮去,就把肠子涮薄了。刘汉香进门时还是带了些“体己钱”的,可打不住一往里贴,没有多久就贴得差不多了。她每每出得门去,就有人说:“汉香,你瘦了。”她就笑着说:“瘦吗?不瘦啊。”可她心里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她总得把一个家撑起来才是。无论如何,她必须得把这个家撑起来。她既然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要让人看看,她刘汉香是可以把一个家撑起来的!

 种上麦的时候,有一天,刘汉香到村里的小学校去了。她找了校长,校长姓马,原是城里人,当过右派,也曾是她的老师,由于近视,人称“马眼镜”她说:“马老师,我能来学校代课吗?”马校长透着那了腿儿的眼镜贴近了看,说:“汉香?是汉香。你想当民办教师?”刘汉香说:“一月不是有十二块钱吗?”马校长说:“那是,那倒是。”刘汉香说:“我能来吗?”马校长迟疑了片刻,说:“来是能来,高年级正缺人呢。不过,得让你爹说句话。”刘汉香问:“不说不行吗?”马校长愣了一会儿,说:“我头皮老薄呀。还是让支书说句话吧。”刘汉香再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出去了。马校长从屋里追出来,喊道:“汉香,别太拗了。让你爹说句话,他总是你爹呀。”

 走出学校门,刘汉香心里闷闷的。她想,我不能求他,说破大天来,我也不能上门去求他!他已经不认我这个闺女了,我干吗要求他?!可走着走着,她的主意又变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样任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要支撑一个家呢。再说,村里本就没有几个高中生,她为什么不能当民办教师?这是正当的要求。于是,转念一想,她不由得声笑了。就这样,她踅回婆家,用蓝格汗巾兜了三个鸡蛋(那是新下的),气昂昂地到大队部去了。

 进了大队部,刘汉香把兜来的鸡蛋往桌上一放,故意说:“支书,我给你送礼来了。”这一声“支书”把刘国豆给喊愣了,他抬起头,呓呓怔怔地望着她,那可是他的亲闺女呀!片刻,他蓦地扭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一口一口地吸烟。刘汉香说:“咋,你嫌礼薄?”刘国豆重重地“哼”了一声,仍是什么也不说。刘汉香说:“马校长说了,按条件,我可以当民办教师,就等你一句话了。”刘国豆突然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你别找我,你不是我闺女!”刘汉香说:“我不是来当你闺女的,我是来当民办教师的。”刘国豆气呼呼地说:“你,该找谁找谁去!”这时,屋里突然就静了。过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默默地说:“你是支书,你不愿就算了。”说着,她扭身走出去了。刘国豆抬起头,恨恨地望着女儿,牙咬了再咬,说:“你,你!…把你的鸡蛋兜走!”刘汉香步子松了一下,却没有停,仍是往外走着。这时候,刘国豆心里一,女儿瘦了,女儿瘦多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呀…这么想着,他赶忙伸脚去找鞋,一时心急,没找到,就趴在桌上喊着说:“你,你你你…把鸡蛋兜走,你不是我闺女!”

 夜深的时候,刘汉香来到了那片槐树林里。那曾是她和他共同铸造那个字的地方。字是铸下了,在很多的时间里,她仅是看到了字的正面,现在,她终于看到字的背面了…夜静静的,风像刀子一样,一凛一凛地割人的脸。地上,那黄了的树叶一焦一焦地炸着,每走一步都很瘆人!天空中,繁星闪烁。远处,也只有远处,天光是亮的。那天光发亮的地方,就是他在的地方吗?这会儿,他在干些什么呢?想你…她心里说,你哭吧。这会儿没人,你哭哭就好些了。她站在那里,默默地淌了一会儿眼泪,而后对自己说,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你只有那个字,你已经读到了字的背面…你害怕吗?片刻,她在心里摇了摇头,仍是自己对自己说,有那个字就足够了。你还要什么呢?

 突然间,林子里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吓了她一跳!她回过头来,失声问:“谁?!”

 慢慢地,林子里一黑,一黑,人影就现了。是四个蛋儿。四个蛋儿,一个个手里掂着子,像堵墙似的,齐齐地站在那里。刘汉香心里一热,快步走上前去,摸了摸老五的头,说:“回吧,咱回。”

 回到家,只见老姑夫像驴一样,正围着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圈呢。他半仰着脸,围着那人转一圈就说:“好人哪。马眼镜,你可是个大好人!”马校长却说:“汉香呢?汉香咋还没回来?”老姑夫说:“快了,就快回来了。大好人哪!老马。娃子们都得你的济了,识那些个字,摞起来,比烙馍卷子还厚呢…”说话间,他乍一回头,拍着腿说:“回来了,回来了,你看,这不回来了嘛。”这时候,马校长扶了扶眼镜,把直,说:“汉香啊,我已经等你多时了。”刘汉香说:“马老师,你怎么来了?”马校长说:“我是给你报信儿来了。”刘汉香一喜,说:“啥信儿?有信吗?”马校长就说:“我好话说了一大箩!村里总算吐口了。这不,支书发话了,你明天就去上课吧。”这时,刘汉香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去了。”马校长怔了怔说:“汉香啊,一月十二块钱哪。干够三年,一旦转了正,就是三十八了!”刘汉香说:“我知道。可我不去了。”这时候,老右派马校长说:“汉香啊,听我一句话,你就低低头吧。那是你爹呀!”

 可是,刘汉香却决绝地说:“我不去了。”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刘汉香变了。

 变得人们认不出来了。

 人们说,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吗?可有人亲眼看见,在河上洗衣裳的时候(自然是“蛋儿们”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衣裳的时候,着,就对着阳光捉起虱子来了,那指甲扁着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响,还笑呢,她竟然还笑?!那指甲,扣一下,“儿”就笑了。老天爷,上梁一枝花呀!早些年,干净的青菜儿样,那手,葱枝儿一般,走出来的时候,总是挎着书包,洋气气的,是一丁点儿土腥气都不想沾的,怎么就捉起虱子来了?!

 还有,不知怎的,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贵气的,见了谁,是不大说话的,就是说了,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爱答不理的。可是,自从她进了老姑夫家的门之后,人一下子就和气多了,凭见了谁,就笑笑的,也说家常,柴米油盐的,还多用请教的语气。比如那鏊子的热凉,饼子的薄厚,蒸馍时用小曲还是大酵,都还是问的,还知道谢人,动不动就谢了,很“甜还”的。“甜还”自然是乡间的土话,那是一种长年在日子里浸泡之后的生活用语,是背着头行路的一种人生感悟,是一种带有暖意的理解。人们说,咦,她怎么就知道“甜还”人呢?

 还有,那眼神儿,就很离。看了什么的时候,洇洇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锥样的爱抚。一个糙糙的石碾,有什么可看的?咦,她会看上一会儿,那神情切切的,还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凉中的热?也不知道想什么,就去摸上一摸,那凸凸凹凹的磙面,会开花吗?雀儿她也看,一只麻雀,在树上跳跳,那目光就追着,也没有飞多远,她就看了,看了还笑,不知怎么就笑了,那笑也是离离的,孩儿样的,呓呓怔怔的。还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时候,就立在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麦草条上一泡儿一泡儿地着,倏尔一短,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来了,在门前的铺石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水臼儿。这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看,专专注注地看,像是当画儿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铁虬虬的,也没有开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儿,一儿一儿的小芽,贴近了去看,看了,脸上就诗化出一些笑意来,绵绵的。夕阳西下时,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里的火烧云。那云儿,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来,飘出狮样儿、牛样儿、马样儿、驴样儿,或是一阶一阶的海红,天梯样地走…这时候,人就离得厉害,像是魂儿被什么带走了似的。有时呢,走着走着,蓦地,就转过身来,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她!转过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来的,没来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脉脉的,就像是有什么附了体。

 只有一样是冷的,那是见了男人的时候。恁是怎样的男人,无论是戴眼镜的学校老师还是围了围巾的昔日同学,无论是公社的干部还是县上的什么人物,只要是主动凑上来跟她搭话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儿半掩着,眉头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里根本就没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么,很警觉,也很距离。要是怀了什么念头的,就这么看她一眼,你就会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气倒是没有了,态度也很和蔼,淡淡的,平心静气的,但还是让你心凉,那和蔼里藏着拒人的凛意,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了。那个如今在县上供销社工作的铜锤,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很体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响的皮鞋,骑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儿、儿”地在她身边停住,凑凑地说:“汉香,进城吗?城里有新电影了,看吗?”刘汉香就会扭过头来说:“孬蛋,想不想看电影啊?”孬蛋说:“想啊,太想了!”刘汉香就对铜锤说:“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电影了,你带他去吧。”铜锤愣了一会儿,傻了一会儿,也只好讪讪地说:“噢,噢。那那那,改吧。”

 这人一变,就与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里。就见她在村里刮起了一股旋风,是女人的旋风。她可是读过书的人哪,怎的就这么下身呢?冬天里,就跟男人一样下河湾里割苇子,用一条破围巾包着头,领着那四个蛋儿,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凉的,有时候冻住了,就带着一层冰碴子,那腿上被苇叶和冰碴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杀下身子,一镰一镰往前拱…割了,又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里,把院子里堆得像苇山一样!有风来的时候,院子上空涌动着飞雪一样的芦花,那芦花随着天色变幻,时而羽红,时而米白,时而金黄,时而瓦灰,的,飞飞扬扬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气把日子撑得很

 到底是上过学的,也会算小账了,一笔一笔的,门儿清。那时候正赶上“备战、备荒”什么的,有城里人下来收购苇席:丈席(一丈长,五尺宽的大席)编一领一块四;圈席(五尺长,三尺宽的小席)编一领六钱。刘汉香原不会编席,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就拆了一条铺席,请邻近的槐家女人做了点拨,一夜就学会了。而后从那天早上开始,就剥苇,破篾儿,碾篾儿,成了一个编苇席的女人了…开初时,还有人笑她,一个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样,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两只脚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地在石磙上动着,有时“呀呀”着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她还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样,说:“哟,汉香也会赶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没人笑了,没人敢笑了。就从剥苇、破篾儿、碾篾儿、编席这一整套活儿下来,她第一张席(当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张席用了四天,第三张席仅用了两天一夜(这是村里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张席仅用了一天一夜!这时候,那手已经不是手了,那手血糊糊的,一处一处都着破布条子;那是弹弓做的吗,弯下去的时候,就成晌成晌地贴在席面上…以后就好了,游刃有余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里的鱼儿,长长的篾条儿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动着的花,一赶一赶的,哗哗哗哗,就“”出一片来,女人们说,那真叫好看。这时,她竟一天编一领席,老天,还不耽误做饭、喂猪!于是,她一下子就从集上买了四个小猪崽,直直的时候,就“乐乐乐”地喂猪去了。有很多编席的女人都吆喝着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却从未哼过一声。劳作时,那快乐就从眉儿眼儿里漫出来,诗盈盈的。编席的时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边放着,一时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错了;一时就用那丈杆去撵,赶时猛,下手却又极轻,嘴里“噢哧、噢哧”的,赶是赶,却与那很亲,甜昵昵的。有时候,编着编着,就小声哼唱着什么,总是两句两句地重复,就像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甜意从喉咙里涌出来:“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手是从不停的,手一直在动,篾条经经纬纬地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织开去。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每当蛋儿们着睡眼从耳房里跑出来撒的时候,总见墙面上印着一个灰灰的卧猫一样的人影儿,那就是刘汉香: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堂屋的地上,她还趴在那儿编席呢。数九寒天,门外风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说,嫂,睡吧。

 她说,睡。

 瓜蛋说,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头说,就睡。

 槖槖槖,铁蛋披衣从外边跑回来,哆哆嗦嗦地立在那里,久立,也不说话…

 刘汉香抬抬头,就说,快睡去吧,别冻着了。没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儿的,披一棉袄,往刘汉香跟前一蹲,打一个颤儿说,嫂,嫂,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刘汉香就说,完了完了,就剩个角了。

 仅一个冬天,刘汉香那葱枝一般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了。那手先是肿,一节一节地肿,而后是烂,手背上一处一处地长出了冻疮,再加上篾条的刺儿一次次地挂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来的时候,就肿成了两只气肚儿蛤蟆了!有一次,在村街上,大白桃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刘汉香。她一见女儿就掉泪了,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说汉香啊,你咋成了这样了?!刘汉香却笑着,我没啥呀。娘,我好的。大白桃说你好个!你这是糟践自己呢。刘汉香说,真的,我没事,好着呢。大白桃说,看看你那手?肿成啥了?我的傻闺女呀,你没看看,你那还叫手吗?!刘汉香说,这也没啥。三婶说,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长长地叹了一声,着泪走了。

 赶着,赶着,眼看就是年关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笔编席的钱结了,刘汉香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县城里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时候,才从城里赶回来。车上驮着一袋白面、四块草绿布、一块黑布;车把上还坠坠地挂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的是一大块猪、几副对联和两挂三千头的火鞭…这是她置办的年货。蛋儿们齐伙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说:“嫂啊,你可回来了!”刘汉香哈着手,裹一身的寒气,就从随身挎着的兜子里拿出来五个夹了牛的火烧,说:“吃吧,先给爹拿去,一人一个。”自然,还有糖,是一包螺丝糖,没包糖纸的那种,便宜的,就给了孬蛋。他最小嘛。

 第二天,刘汉香匆匆走过村街,当她走到支书家门前的时候,竟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踌踌躇躇的,像有些迈不动步了。恰恰,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白桃从门里走出来。大白桃看见闺女,泪忽地就下来了,哽咽说:“闺女呀,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吧。”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着说:“娘…我想借借你家的纫机。”大白桃哭了,她擦了一把泪说:“闺女,这叫啥话?!回来做吧,拿回来做。”刘汉香眼一红,摇了摇头,说:“娘啊,你要借,我就让人来抬,用完再给你送回来。要是不借,我…去借国胜家的,国胜家也有一台。”大白桃叹了一声,说:“闺女呀,你就不进这个门了?…抬吧,抬。”

 于是,刘汉香回到婆家,对蛋儿们说:“去吧,你们谁去都行。去支书家,把纫机抬回来咱用用。”可蛋儿们听了,面面相觑,一个个迟疑着,都有些怕。刘汉香就说:“别怕,放胆去抬。我都说好了。记住,进了门,要是有一个人给你们脸色看,放下就走!咱不用他的。”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蛋儿们就大着胆去了。当蛋儿们进门的时候,支书国豆是黑着脸的,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大白桃倒是和颜悦地说:“抬吧,在里边呢。”可是,她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你爹那个老王八蛋,不知哪辈子烧了高 KuwOxS.cOM
上章 上流人物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