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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运筹谋划,设计出
  是为了省钱!此后,那些钱是怎么花的,哥一句也没有问。

 当兵三年,冯家福过的几乎是一种马路生活。虽然也穿破了几身军装,可他的大多数日子是在大街上度过的。那时候。他有很多时间泡在上海的街头…除了采购以外,就连那些自认为很了解他的“姐”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按说,三年之后就该复员了,冯家福似乎也做好了复员的准备。在那年秋天的一些日子里,他很忧郁,见人就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一次次地对那些女兵说:姐吔,我该走了。

 那“忧郁”是很煽人的,女兵们不答应了。她们是那样地喜欢他,他是她们的“小黑豆”他也是她们的“腿”呀!转干是不可能了,转干必须得有军校的学历,那就让他转志愿兵吧。连里没有问题,连长也希望他留下来,可转志愿兵也是要层层报批的,通讯连并没有这样一个岗位。到了这时候,女兵们也都说要帮他,可是,她们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该托关系的,也的确给托了。就这么托来托去,那“表”真的就让他填了。这一次,他想,他肯定不用哥心了。所以,一直到填了表之后,他才给哥打了一个电话。哥接了电话就说:“老五,是转志愿兵的事吧?你别急,我马上托人给你办。”他说:“哥,‘表’我已经填了,问题不大了。”哥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批了吗?”他说:“快了吧?也就三两天的工夫。”哥迟疑了一下,说:“行啊。老五,你行。”可是,他却在电话里说:“哥,我就再干两年吧。这身军装,我还是要的。”

 然而,真到了批的时候,他还是被上边卡住了。理由是他既没有高中的学历,也没有评过“五好战士”什么的…当女连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傻了。他说:“连长,我…”女连长就安慰他说:“还有几天时间,我再去给你争取一下。”喜欢他的那些女兵们说来都是有些神通的,可到了这会儿,那话却说着说着有些“原则”了,虽然她们口口声声地说让他别急,还要想办法帮他…可他想,话是这么说,只剩两天时间了,要是说不下呢,他不就完了吗?这么一想,他一下子就慌了,就赶忙去给哥打电话,可是,电话打到了那边,却没有人接。连着拨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了,却说哥出差了。

 这么一来,冯家福想,看来,他就只有复员这一条路了…这天,他心里郁郁闷闷的,整整在外边转了一天。他心里说,那就再看看上海吧。可是,待他走回来的时候,就见哥在卫戍区的大门口站着!

 后来他才知道,哥是坐飞机赶来的。哥已经在上海待了一天一夜了。至于哥怎么办的,都去找了谁…哥一句也没有说。哥手里提着一袋“大白兔”糖,就在寒风里站着,哥说:“你不是要再干两年吗,那就再干两年吧。”

 他口说:“哥吔,你要相信我…”

 哥拍拍他说:“我相信你。”

 此后,转了志愿兵的冯家福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面上,他还是很活络的,女兵们有什么事托他,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办。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就有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距离。

 是呀,说起来,那些女兵们的确都喜欢他,可那是把他当做小“玩具”来喜欢的。当然,有的干脆就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一个看上去“土”得有趣、从北方农村出来的“小黑豆”这里边有很多居高临下的怜爱成分——他是那样矮小。至于说看重,那是没有的。在通讯连,甚至没有一个女兵真正地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待。甚至于当她们说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时,也是不大背他的,在她们眼里,他是很中的。她们的眼眶是那么高,她们的期望是那样的大,她们真正关注的是卫戍区那些有背景、有学历、有才华,两杠一星或是一杠三星的军官们——那才是她们心仪的归宿!

 这些,冯家福心里是清楚的。这些高傲的“姐”们,也都是“伤”过他的。那“伤”是在心里…

 可是,一年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他着实让她们吃惊了,甚至可以说是惊得目瞪口呆:他要请她们吃饭——在上海最有名的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在她们眼里,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赤佬”一个供她们驱使,给她们跑腿儿的小通讯员而已。就算转了个志愿兵,那又怎样?他仍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可他,居然,要在锦江饭店请她们吃饭?!锦江饭店,那是他去的地方吗?有没有搞错?!遇上这样的事情,就是“凤凰”也会炸窝的!“姐”们不相信,“姐”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听着:他说的是锦江饭店吗?是,他就是这样说的。是大厅还是包间?他说了,包间。那、那、那…这孩子是不是学坏了?是不是学会吹牛了?可是,她们又觉得不像,他是郑重其事的。紧接着,从连长那里得知,他已经转业了,他甚至都已办好了转业的全部手续!这些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是瞒着她们的!她们谁也没有给他帮过什么忙。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们帮忙了。

 那么,这个小黑豆,在她们的眼皮底下…什么时候长成了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假,女兵们特意地换了便装,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临去的时候,她们嘴里仍是叽叽咕咕,半信半疑…那真是带着探险的心情前去赴约的。可是,到了锦江饭店门前,只见车来车往,“沙”一辆丰田!“沙”一辆奔驰!…那气势,那儒雅,那“老贵族”一般的派头,真让她们有点望而却步。有好一阵子,她们伫立张望,竟然没有找到那个穿军装的小个子——他说过,他在门口等着她们呢,可人呢?!

 ——有那么一刻,她们甚至期望这是假的,是他欺骗了她们。假如真是欺骗,她们还是会原谅他的,他毕竟是个…

 可是,突然就有了一声“姐”仍然是很红薯味的“姐吔”!随着这一喊,她们真的就看到他了,居然是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领带!个子仍然不高,但体体面面的,忽然间好像就胖了一点,脸上有光。他就在她们眼前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们竟然没有看到他?!…他微微地笑着,说:“姐吔,请吧。”

 “姐”们一个个都怔在那儿了。有一位“姐”怎么也忍不住,很突兀地说:“小福子,你抢了银行吗?!”

 他笑了,很含蓄地一笑,默默地说:“那倒不至于。请,请吧。”

 倏尔,她们发现,这是一个男人了。

 锦江饭店的大厅是很豪华的,地毯也是很软的,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过道里,在电梯间,她们眼前出现了一连串的“请”那是服务小姐的“请”——侬侬款款的软语呀。可不知为什么,她们的心都沉甸甸的,就像是人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袱!

 在那个豪华得让人眼晕的包间里,她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一个穿素曳地长裙的女人正优雅地在弹奏着什么…那音乐是很舒缓的,带一点忧伤,还有些怀旧,“姐”们听了,不知怎的,心里突然的。那包间真大呀,一处一处的,都是情调,那白也雅,那粉也素…还有两位穿红纱裙的江南少女依墙而立,看上去文文气气的,很“皇家”呀。在包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古古香的雕花大圆桌,周围是十二把与桌子相配的雕花椅子,桌上,那盘,那盏,那菜,全都是有品位、上档次的…看上去让人目不暇接!就在这时,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受人指使的“小福子”竟然对那两个穿红裙的姑娘下了“命令”他抬了抬手,说:“你们两个,出去吧。我们战友们在一块说说话。到上热菜的时候,你们再进来。”那两个姑娘优雅地点了点头,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关上门的时候,女连长久久地望着他,而后说:“小福子,发财了?”

 冯家福笑了笑,很谦虚地说:“没有。说实话,做了一点证券。坐吧,坐。”

 女连长佯装恼怒地望着他说:“这孩子,没有发财你显摆什么?花这么多钱?!”

 冯家福说:“姐吔,不是显摆,是报答。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姐’们对我太好了,我欠你们的,真的,这是报答。”

 这么一说,“姐”们坐还是坐了,却有了一点生分。在这里,“报答”二字就像刀子一样,一下子划开了她、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仿佛是一层面纱,一直隐隐约约地罩着什么,如今,这层面纱被刀子挑开了,挑得人们很不舒服——人是不能“平等”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人怎么就“平等”了呢?她们心里说,这个小福子,这小福子啊!

 然而,这毕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在音乐的伴奏下,那气氛又一点点地燃起来了。况且,冯家福一声声地叫着“姐吔”那“姐吔”叫得依旧很甜。就这么姐姐弟弟的,你一喊,我一喊,把那一点美好又重新唤回来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冯家福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了一个个早已装好的信封,那些信封厚薄不等、都是写好名字的,一一分发到“姐”们的手里。看“姐”们一个个都愣愣的,他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姐吔…”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出来,一个绰号叫“花喜鹊”的急子红姐,就先先地把那个信封拆开了,她伸手一掏,从里边竟然摸出五块钱来!这“花喜鹊”一下子就炸了,她叽叽喳喳地嚷嚷说:“小福子,你,你这是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喊,众位“姐”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打开各自的信封看了,只见里边钱数不等:有几十的,有几百的,有几千的,竟然还有两个上万的!…到了这时候,连长把脸一沉,说:“小福子,你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

 可是,冯家福竟然连连长也不叫了,他说:“姐吔,听我说。”这声“姐吔”自然不是单对连长的,那是对着众位女兵们说的。他说:“当兵这些年来,我得到了姐们的很多关照,这些我都一一记下了,也是不会忘的,要是姐们哪一天有了难处,我是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首先要声明的是,这点钱,并不是我对你们的报答,应该说,这是我克扣你们的钱。本来,要是没有条件,我就不还了,赖了。可今天,我有这个条件了,所以,我一定要给你们说清楚,我克扣过你们的钱…”

 包间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只剩下了音乐,很有点怀旧的音乐,那音乐像水一样在人心上弥漫着,忧伤出一种很空旷的凉意,还有…

 只有冯家福一人在说。他很得意、也很动情地说:“姐吔,有些话,要是今天不说,以后也就没有机会说了。再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当年,初来当兵的时候,我克扣过你们所有人的钱。这些,我都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呢…最初是因为我贪嘴,后来就不是贪嘴的问题了。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克扣钱,是红姐给我的,那是让我代她买梳子的钱,那钱数太小,我没敢多扣,第一次我扣了五分钱,那五分钱我买了一个‘大白兔’糖,一路走一路吃…我克扣的第二笔钱,是玉姐的。那天她让我代她去买一管牙膏、一个小镜子,那次我克扣了她三六分钱,那天傍晚,在路边的小店里,我买了一碗馄饨,一个生煎馒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上海的生煎馒头,真香啊!第三笔,是娟姐托我去南京路代她买一件衣,南京路上有一家‘开开衣店’。那件衣是她事先看好的,当时没有买,回来又后悔了,第二天托我去捎…为这件兔的开丝米线蓝衣,我在南京路上整整游了一个上午,在那家‘开开衣店’三进三出,跟卖衣的售货员一次次砍价,终于便宜了十块钱,这十块钱,我又花了。开初呢,我还是‘小打油’,扣那么一点点。此后就多了,此后不管买什么,我都会克扣下来一些…再往后,那就不单单是克扣了,后来我是‘上打下’。所谓‘上打下’,就是我先把王姐给我买东西的钱花掉,而后再用李姐给的钱买王姐要的东西,再用孙姐给的钱去买李姐要的东西,依次类推…后来在你们的举荐下,卫戍区托我办事的人越来越多,当钱数越来越大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我非常害怕。我真的是有点怕了,我说过我怕钱,那是我害怕有一天了馅。当然,当然了,要不是你们给我的这些钱,我也不会走遍上海,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比上海人更熟悉上海…姐吔,你们也许不知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我害怕。我夜里曾经偷偷地哭过,我也扇过自己的脸。我对自己说,你怎么这么馋哪!那时候,我是真怕呀,我怕有一天了馅,还不上钱…有一回,还真差一点就馅了,是我哥救了我。”

 他说:“现在,我已了军装,可以说这个话了。我说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曾经给人推销过扣子。真的,就是那种一分、二分、五分的有机玻璃扣子。那是一个温州客商交给我做的。我是在一个茶馆里认识那个温州客商的。他在温州有一个家庭作坊式的工厂,专门生产扣子。那时,他就像个叫花子似的,肩上扛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他生产的扣子,沿街推销…他说他想在上海找个人代理他的扣子。我当时灵机一动,就说我可以给你代理。他说,你穿着军装呢,怎么代理?我说,那你别管,那是我的事情。他看着我,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说老弟,你有什么要求?我说没有什么要求,你把扣子每样给我一个就是了。他生产有几百种扣子,他就拿出来让我挑,第一次我只挑了二十六个。你们知道扣子很小,我装在衣兜里,谁也看不出来…就这样,凭着一个兜,我成了这家工厂的上海代理了。我把那些扣子装在兜里,每走过一个商店,我就掏出来让人家看,要是看中了那样,就定下来。可有一样,我绝不让那温州客商跟商场里的人直接见面…那客商不会想到,正是这身军装取得了人们的信任。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说实话,我是用卫戍区给我买东西的钱做周转的,依旧是‘上打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一年多的时间,我挣了三万八千块钱!有了这三万多块钱,我就收手不干了。推销扣子太累,一家一家的去磨嘴皮子,腿都快跑断了,我不想再干了…”

 当冯家福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下来喝了口水,见“姐”们都愣愣地望着他,就像不认识似的…他笑了笑,又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就做证券了。有一天,在街头上,我看人们嚷嚷的,在议论着什么…突然间,我觉得我闻到了一股气味。我就像猎犬一样,突然闻到了生意的气味。真的,我不骗你们,我真是闻到了。我立时就冲了进去,那里排着长队,是在买‘认购证’呀…那是我的一次人生转机!也许你们已经忘记了,那天我回到部队之后,曾分别找过你们,我一个一个对你们说,姐吔,相信我吗?你们说,相信。我说如今办事太难了,我需要一个上海户口的身份证,我说是办‘煤气证’用的,让你们一人给我找一个,你们在上海人多…后来一共找了十二个身份证。那就是我做股票的开端。我用推销扣子积攒的三万多块钱,加上卫戍区让我采购用的钱,一共五万多一点,同时,我又分别给我的三个哥哥写信,让他们给我凑了一些,总共八万块钱,全部砸在了股票上…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真挣了钱,我一定会百倍地报答你们——一百倍!”

 他说:“姐吔,不瞒你们说,我真是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曾经有过一段很美妙的日子。那时候,我一睡醒来,每天能赚五百块钱…真好啊,真好!有一段,你们看我牙总是咬着,那是我在等待机会哪,我在等抛出的机会,等那笔钱涨到八十八倍的时候,我才闻到味了,我真能闻到味,我一下子全抛了…老天爷,在最后的一秒钟,那心都要蹦出来了!而后我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大睡了三天,紧接着是股票全线崩溃…三天之后,我决定转业。姐吔,现在我已经不做股票了,我在咱们(他说的竟然是‘咱们’)上海开了一家电脑公司,我改做电脑了。哪一天,要是姐们转业了,遇到难处了,想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是非常的。”

 冯家福终于把话说完了。当他说完这段话的时候,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他觉得他已经站起来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受人呵护的小通讯员了,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是,“姐”们谁也不说话,“姐”们一句话也不说…那场面是很煞风景的。他昂昂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姐”们的提问,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姐”们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那就像是谁陡然间在席面上泼了一盆污水!

 片刻,女连长站起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往外走。女兵们也都站起身来,跟着她往外走,默默地,谁也不说什么…那些信封,全都在桌子上撂着,谁也没拿,没有一个人拿!也许,是有人想拿的,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怎么好意思拿呢?

 倏尔,他发现,他错了。他淤积太久,只想一吐为快。可他没有想到,有时候,真诚并不是一种品质。在某种意义上说,真诚其实是一种权力。人,不是谁不谁都可以表达真诚的,也不是想真诚就可以真诚的,那要看环境,看场合,看条件…有些事,你做了,却不能说。有些话,你说了,却不能做。这就是社会…

 是呀,那个小黑豆已经不见了,这是一个闯上海滩的男人。冯家福慢慢地站起身来,望着那些就要离开他的“姐”们,先是十分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吔——”

 片刻,女兵们站住了,在那一声动情的呼喊中站住了,人们等着他说一点什么,倘或…可是,紧接着,他的语气就变了,当“姐”们停住脚步,回望他的时候,他竟然用十分油滑的、半调侃的语气说:“我嘴里有糖。真的,我嘴里有糖。”说着,他伸出了舌头,只见他的舌头上果然粘着一块“泡泡糖”那“泡泡糖”在他嘴边上越吹越大,像个小气球似的,“啪”的一下,炸了。

 女兵们心里说,这不是一个暴发户吗?先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姐”们一个个都走了,门无声地关上了。此时此刻,冯家福突然觉得很孤很孤,他比任何时候都孤!他想给哥打一个电话,就现在,立即,给哥打一个电话…他要告诉哥,在大上海,他站住脚了。他有钱了!

 《上梁方言》的注释

 哥生老四的气了。

 在信上,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哥说,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冯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绵软、最文气的一个。可是,当老大冯家昌一连写了十二封信,那犹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赶快出来的时候,他却断然拒绝了。小时候,他是兄弟之间最老实、最听话的一个。那时,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然而,到了大哥的宏伟计划将要实现的时候,到了弟兄们各把一方、可以遥相呼应的时候…他居然不听哥的招呼,执意留在了上梁村。

 哥是真生气呀!为了他,哥花费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内向,人长得柴,也瘦弱,哥就没打算让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给安排好了:先当兵,就在市里的军分区当兵,也就站站岗什么的,绝不让他受罪;当兵的第二年就让他上军校,这都联系好了,而后再转干…哥说,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其中所有的关节,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么,就是不肯出来。

 接着,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别给他写信…说老四,你不听哥的话,你傻呀!

 到了后来,连爹也走了——老姑夫进城跟儿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时候,还劝他说,老四啊,走吧。你还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无论你说什么,他就那么耷蒙着眼皮…死拗着。

 ——连村里人都认为他傻!

 对冯家,村里人本来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个个全“曲线救国”了…他们一走,人们自然把心里的恶气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无论人们说什么,都一声不吭,认了。本来,在冯家五兄弟中,他是学习最好的,就是不当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梁,他有过一段极为狼狈的日子。

 有那么一两年的时间,他几乎活成了一个“鬼”村里人都说,这人怎么一下子变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乡村里,这是一种很“氓”、很“哈菜”的病。白里还好说,白里他老是捧着书看,倒也正正经经的。可一到晚上,他就像没魂儿了一样,一身的“鬼气”!他夜游…

 每天夜里,他就在村子的四周游。有时候他就蹲在树下,有时候他藏在麦棵里,只要见一个穿月白或枣红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着人家,跟很久很久,而后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声:“嫂…”吓人一跳!按说,喊也就喊了,可还没等人醒过神来,他扭头就走,偷儿一样的跑得风快!也不知究竟图个啥!一次,两次,村里人还不是太在乎,可次数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灯瞎火的,一个妇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来个“他”头发长长的,贼瘦,那样子就像鬼魂一样,吓死人!再后,就有女人当着面“呸”他,人人见了都“呸”他,一边“呸”一边还骂…就这么连着“呸”了几次,他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没有人能说清楚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人瘦,脸也寡,可他脸上总是汪着两块红,两只眼也像血葫芦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有时候,他捧着本闲书,就那么死读死读的;有的时候,他就蹲在地上,用一节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的,见有人来了,赶忙用脚蹭掉,也不知写了些什么;还有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可走着走着,又突然拐回去了。吃饭呢,也是饥一顿一顿的,瘦得不像个人,看那样子,一风就能刮倒!

 在他最消沉的时候,有那么几天,他就一个人坐在河边上吹箫,一夜一夜地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时候,就在河堤上歪一会儿,等醒过劲儿来,再接着吹。那箫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一声声慢,一声声紧!就像是一个抖不开的线团儿,扑啦啦地都是线头子,越抖越紧,越,去抓哪一好呢?又像是娘儿俩隔着帘儿在诉说心曲,心长话短,娓娓绵绵,一笸箩的熬煎。还像是用碾盘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时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后来,连月儿都蒙着脸儿去听!

 箫声断断续续地从河上飘过来,吹得人心里发凉…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嗥一样大喊了三声,谁也没听见他究竟喊了什么!此后,他突然就沉寂下来。后来,不知是吃了些什么药,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游了。那时候,村小学里刚好缺了一名教师,急等着用人,于是,经村里安排,他就到小学里当民办教师去了,教的是语文。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办教师的工资册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冯家和。

 在村办小学里,除了教课之外,他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猫在屋子里,样子神神怪怪的,很少出门…不久之后,学校的老师们惊异地发现,这个冯家和,他是在写书呢。他居然要写书!趁他不在的时候,人们偷偷地看过他写的一些草稿,那是一本他自己起名叫《上梁方言》的书…在他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记着很多“注释”那“注释”是一条一条、一款一款的,记述的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

 天:

 注释一,此字,字典上解释为天空、天气、天然之意。普通话读音一声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首先在读音上被“儿化”了,它读“天儿”这字在读音上先先就被轻慢了,因为太遥远,也因为不可知…人们对这个自然界最大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梁,当人们说到“天儿”的时候,反而有了一层戏谑、调侃、辱谩之意。村里一个叫黑子的就常说:“你看那巴天儿,热的!”

 注释三,在此地,“天儿”还有钟表的意思,是时间的大约数,也叫“月”这里的时间是用“熬”和“磨”来表述的,是很缓的。这个“天儿”是要用宽宽的脊梁去“背”的。

 注释四,在上梁,人们还是惧“天”的,那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惧怕。从精神含意上说,引申为对权势、对不可预知的威力的恐惧。大权谓之“天”小权谓之“地”在这里,“地”是实实在在的,是眼看得见的。“天”却很遥远,很宏观,就是一个炸雷打下来,还有个“闪”的时候,让你躲避。所以,在上梁,人们是敢于戏“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秃子,敢骂娘,也敢于天。有一次,他红着脖子与人“抬杠”着唾沫星子骂上头的领导。那人说,你真有天本事,告去呀?他说,!那人说,老天爷你也敢吗?他说,!那人一回头,说,咦,所长来了。他扭头就跑!

 地:

 注释一,此字,字典上为地球、陆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话读音为重音去声。

 注释二,在上梁,此字只读轻声,好像怕吓着什么似的,是极为亲切、私密的一种读法。这里边先有亲娘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上女人的亲昵,还有破鞋底、烂席片、笤帚疙瘩儿、屎罐子、盆子一般的随意。

 注释三,在上梁,“地”在人们眼里是很小的,叫“一亩三分地”正因为这“小”它才充了爱意。那爱是贴骨贴的,与日子有着致命的粘连。正因为爱到了极处,也蔑视到了极处,苦在里边含着,恨在里边含着,有人恨得用脚跺它,有人把它捧在手里…包容的时候,它是海;渺小的时候,它是汗;背着它,太重;放下它,太轻;离开它,太空;走近它,太苦。绵绵长长的一个“地”呀,那真是说还休!

 注释四,在上梁,这个“地”字又有无限的延伸:它是扛在肩上的日子,当“背”字讲;它是衣食的来源,当“吃”字讲;它又是一方的守护和弹,当“权”字讲,那叫“土地爷”在人们的意识里,“天”是形而上的,“地”是形而下的。“天”是父亲,“地”是母亲。“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地”是绳索一样的近,它捆人哪。对于“地”因为它太近,是人人想逃离的。生于斯,那是无奈,告老时才想起还乡,那叫做回归故里。“里”就是“地”呀,热辣辣的“地”呀!

 人:

 注释一,字典上说,人是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级动物。普通话的读音为二声平。

 注释二,在上梁,这个字读“仁儿”音是定要“儿化”的。说起来,是很自甘、很轻慢的。在本地,人们最常用的口语是,人(仁儿),草木之人(仁儿)。所以,在这里,人与草木是平齐的,是同样低的。这个“仁儿”是在包裹之中的,是硬壳里的一个核儿,它的活就是一种挣扎,或者叫做“钻挤”“钻挤”是本地的常用土语,这里边的隐藏意是“逃”!

 注释三,在这里,“仁儿”还有面具的意思,那是一种“伪装”“脸”就是人的面具。“仁儿”是最难看透的,它隐藏着一层层的包裹。老蔫在村里活了七十年,“面”得不能再“面”了,老实得三脚跺不出一个来。“文革”中,由于出身不好,上学的小孩子给他脖子上一黑旗,他就每天着这黑旗走来走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去省里开会去了,说是黄埔一期毕业的学生!

 中:

 注释一,此字原为居中意,为中间、中国之中。普通话的读音为一声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应为口语化的地方应承语,也叫“点头话”此地用两种声调,一为平,二为去声。如狗子说是一串“平”麦囤说的是一炮“去声”

 注释三,历史上,此字曾有“天下第一”、“天下之中”、“天下归心”之含意,这“中”曾有十分傲意,喊出来底气是很足,是一览众山小,很壮的。登封的告城观星台曾有过记载,那是天下的中心呢!后来就很心酸地“出溜”下来了,一路遭贬,几经演变(?)怎么就成了这种样子:它成了上梁的“点头话”成了实质上的“投降调”成了“臣伏句”成了狗子常挂在嘴边的无条件的服从:“中中中中中…”成了麦囤的表决心式的“中!”——为什么呢?待查。

 受:

 注释一,此字原为接受、遭受、承受之意。被动词。普通话读音为二声平。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则是主动语,是很积极的词汇,是一种担当,是把土地扛在肩上行走,是“活”的同义,也是“劳作”的代名词。上梁读音略微,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村人们相互撞见了,如若不说那个“吃”字的时候,就会招呼说:“受哩?”对方的回答一准是:“受。”

 注释三,在乡间,此字甚苦,这里边似乎包括着生命的全部内容。夏秋冬,风霜雨雪,有多少个烈,就有多少个“受”那就像是一种无始无终的劳作。在时光里,它还有扛、顶、支的意思,那“受”字的本身不就要一个站立的人用头来支天吗?!这个“受”是专门对“月”来说的,它表述的是一种宽容与平和,是很大器的一种静。在上梁,这个“受”是有长度的,它以六十年为一个度量单位,那叫“花甲”过了花甲,就到了“不中受”的年纪了,那是期望着能放一个响的年龄。

 恶:

 注释一,字典上解释为:很坏的行为,与“好”、“善”相对。读音为二声平。

 注释二,此字在本地读为长音三声,语气是要加重的。而这个“恶”的含意却与本字恰恰相反,是极度的感叹调。如魁家的大姑娘要嫁到外地去,有人来村里打听这女子的情形,问到了罐爷。问长相时,罐爷说,“——恶。”问品行,罐爷说,“——恶呀。”问能力,罐爷长叹一声,“——老恶呀!”于是,生生就坏了人家一门亲事。其不知,在上梁,这是上上之意的夸奖词,是一种由衷的赞美。

 注释三,此字在全国地方方言的使用中,怕也是独一无二的。“恶”是在何年何月何演变为“好”呢?实在是无从查起。在这里,那感叹意却是十成的。那是对“才干”、“能力”、“智慧”的褒扬。在乡间,也许真正有能力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这个“恶”字就是“突出”的意思了。

 吃:

 注释一,字典上解释为把食物放在嘴里经过咀嚼咽下去。读音为一声平。

 注释二,在上梁,此字成了一个虚词,是一种具有问候质的家常话,是客套,是礼仪。而“吃”的真正含意却由另一个字来代替,那叫“兑”!假如有人告诉你,“上家吃去!”你是万万不能去的,你若去了,那就大煞风景了。

 注释三,在这里,这个“吃”还有“讹诈”的意思。常用的一个词叫“吃他”村后有一叫大盛的,常年游手好闲。他娘说,盛,你就吃我呢?他说:我就是吃你呢。他娘说,我要死了呢?他说:死了吃麻斤(他媳妇叫麻斤)。他娘说,麻斤要是不中了,看你咋办?他说:不还有“小”呢。他女儿叫“小”才三岁。

 

 注释一,名词。字典上解释为一、太阳。二、日本。读音为重音四声。

 注释二,在上梁,此字为名词动用,的进攻动词。读音极重,也极为昂扬。

 注释三,此字含意丰富,一切即——“!”首先它是对“天”的宣战,含意即为“天”是在想象中把天“”一个窟窿!它方式是“形而上”的,是精神领域的一种呐喊,是敢作敢为的代名词。

 注释四,此字含有极强的“革命”与“造反”精神,是豁出来的“作”也是“拼命”的同义语。据传,一九四六年冬天,上梁贫协主席刘大傻,被二次杀回来的“还乡团”捉住,当即在河滩里挖坑活埋。那天,被人五花大绑推进坑后,他一直骂声不绝!当沙土埋到肚脐时,一打手问他:“都埋了,还敢吗?”他头一梗:“!——”土掩到脖子时,问:“还?”他脖儿一扬:“!…”于是,这打手气了,捉一鬼头刀,贴地一刀横扫过去,那头斜着飞出去,那骂声也跟着飞将出去:“我——!”一泼热血溅在了七尺开外的树干上…后来,那棵树一面发黑,被人称为“我树”

 注释五,此字引申为男对女体进攻,它等同于上的“干”或“”在上梁,这个极具有进攻意义的字,大多时间却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是嘴上的一种享乐方式,是意,是口头宣

 跑:

 注释一,字典解释为两只脚或四条腿迅速前进。普通话读音为长调上声。

 注释二,此字在上梁只有一个含意,那是“求人”或“托关系”的代名词。一般是两字连读,叫做“跑跑。”村中秋人与凤仙结婚,“好儿”已定下,灶已垒好,可连去乡政府九趟没有办下“证”来。后来,他爹说:“跑跑吧。”于是,就带着礼物去找了穗儿,穗儿坐“嗵嗵嗵”到县城找了万选(万选如今在县上工作),万选骑着自行车赶回来,托了他的一个当副乡长的同学,副乡长找到了乡民政助理,乡民政助理说,章不在,“证”用完了。于是,副乡长说,!硬是把乡民政助理拽到了酒桌上…结果,一趟就办下来了。

 叫叫:

 注释一,六十年代专用词汇。也是一个很女的词汇。外地一般叫“皂角”洗衣裳当肥皂用的。每到夏季,河边上一片槌响,那定然是在衣袋里裹了“叫叫”

 注释二,在上梁,此后又演变成房事的“代名词”夜里,谁家媳妇房事做得好,就被称为身上长有“叫叫”大凡身上长有“叫叫”的女人,村里女人们是最看不起的,叫做“卖尻货”是“下”的同义语。

 虫意:

 注释一,此词囊括了人以外的、会发声的、一切弱小的生命状态。

 注释二,在上梁,此词含意深远,读时音必得“儿化”才亲切,是“小”、“弱”、“柔”的代名词。有时也是“挣扎”、“顽强”、“活着”的同义语。

 注释三,夜静的时候,房门外、草丛中、屋檐下,那一处处的响动,就是一个个歌唱着的“活”很小的很热烈的“活”“虫”也就罢了,可加了一个“意儿”那就有了十分的境界,说的是人之不如!

 注释四,村中有一老人绰号叫虫意儿。此人会学蛐蛐叫,学得极像,能把蛐蛐从草丛里勾出来。据说他祖上曾做过京城大官的门人,是专门养蟋蟀、斗蟋蟀的。传到他这一代,却只剩下这么一个名字了。

 哈菜:

 注释一,主要指菜瓜、脆瓜、面瓜。是瓜的同义语。

 注释二,在上梁,此词引申为“窝囊”、“无能”、“懦弱”的代名词。如村中有一叫保成的小伙,虽娶了媳妇,但媳妇三年不让他上。出来后,村里人问他:睡了吗?答曰:睡了。再问:咋睡的?答曰:蹲着睡。村里人就说:哈菜!

 注释三,痿的别称。引申为下、卑劣之意。

 钻挤:

 注释一,对精明的注解,是能人的标志。

 注释二,在上梁,“钻”和“挤”一向是连用的。人是埋在土里的,这是带“壳”生存的一种说法,要想破壳而出,没有“钻”和“挤”是很难走出去的。如村中万选,原是小学教师,常提着一罐小磨香油到县城里去送礼,礼也不多,就小磨香油、花生、柿子什么的,一年一年地送…送着送着就送到公社去了;后来,送着送着,就送到县上去了。后来有人说起他,就说:“这人钻挤!”

 气:

 注释一,在上梁,这个词是“馊”和“霉”的意思。一般指已开始发霉、变质、有了一些馊味但还能凑合吃的食物。

 注释二,引申为陈年旧事,或许多年前的一笔旧冤、旧账,现在又被人重新提起——这叫“气话”如村里东升爹和东升娘打了一辈子架。每一次吵架总是有两句话开头,东升娘说:“早先,你爹赶集的时候,老丢带…”东升爹就厉声喝道:“陈谷子烂芝麻的,说那气话干啥?!”

 搬仓:

 注释一,田鼠。

 注释二,一九六一年,大饥,全村男女老少都去地里挖“搬仓”用烟熏、用水灌、用浇…逮住一只,喊声四起!挖出来一捧一捧的花生、玉米粒、麦粒等都成了救命粮。此后就引申为有存粮的人家,曰之“搬仓家”

 跑反:

 注释一,在上梁,这是一个历史概念,也是一个时间概念。

 注释二,在历史上,平原上战不断,你打过来,我打过去,民不聊生…于是就有了“跑反”的概念。说到久远的过去,人们常挂在嘴上的是“跑反”那一年如何如何。上梁村炕“背饼”的技术,就是“跑反”时出来的。“背饼”有一脊梁那么大,日本人打来的时候就捆在背上跑,饿了就啃上两口,夜里还可以挡风,为上梁人躲灾时的一绝。

 后走:

 注释一,指女人再嫁。

 注释二,在上梁,这个“后”是再一次的意思,“走”是“活路”的意思。但这个“走”是打了烙印的,就像一个特别的“记号”是一生一世都要背着的“辱”如长明家、国胜家、二套家…都叫做“后走”

 出川:

 注释一,蚯蚓的别称。

 注释二,这是一个曲词。“出川”乃土中之物,与“钻挤”有异曲同工之妙。内里隐含着一个“走”字,是曲曲弯弯、破土而出的意思。“出川”在土里为“蚓”出土之后就是“龙”或“凤”了。比如村里花妞家男人,小名二狗,会巴结人。他原是个煤矿工人,后来跟着矿长当了通讯员,矿长喜好做一些花事,每逢干花事时,他就蹲在门口看着人…就那么一曲一曲地混上去了,居然当上了副县长。此后名字也改了,改名为刘国干(意为国家干部)。于是人们就说他是属“出川”的!

 洋气:

 注释一,上梁人对“时尚”、“时髦”的统称。

 注释二,上梁人对外出数年、回来后仍坚持说“普通话”者,称之为“洋气”此时已有十分的贬义了。如万有家大儿子金斗,小名“挖斗”出外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后仍是口京腔,说是改不了了。半月后,他爹做河工回来,问他啥时到家的?他着京腔说,“昨天晚上。”他爹皱了一下眉头,又问,驴喂了吗?他仍是京腔回道:“吁?吁是什么东东?”他爹抓起扎鞭就打!边打边追着骂道,王八羔子,坐爷碗上?坐你那盆上吧!你狗的,吃羊屎蛋了?!

 半掩门:

 注释一,更深夜静,门儿半掩,等人之意也。

 注释二,引申为有夫之妇红杏出墙,勾引男人之意。

 注释三,在上梁,则专指某女,绰号“半掩门”此女有两儿两女,一曰门墩,二曰门闩,三曰大户,四曰小卫,却没有把为娘的看住。后来才知道,院子一角的茅厕墙上做有“记号”:墙头上搭一红带,可进;若搭一白带,则不可进也。后来,儿女大了,引以为,皆不认母。此女垂垂老矣,拄拐杖在门口骂曰:想我一老,扒明起早,养四张活嘴,还要怎样?!

 月亮花:

 注释一,树的影儿。很诗意,很想象的一个词。

 注释二,月光下,那树的影地颤颤巍巍的,或是一钱儿一钱儿,或是一羽一羽,或是一桠一桠,或是墨墨粉粉,动也静,静也动,丫儿丫儿的,像是梦中的情景,于是就有了“月亮花”之说。

 注释三,柔美。引申为好女子,狐媚女子;又引申为梦中思念之物事。

 茄子棵:

 注释一,指菜园地。

 注释二,乡村精神词汇,引申为“思想”

 注释三,若单说“茄子”则引申为男生殖器。

 注释四,指“思想”不走正道,想偏了。有想法下、低级之意。

 牲口屋:

 注释一,喂牲口的地方。

 注释二,五十年代的民间娱乐场所。也是村人“嚼舌头”或讲述“鬼故事”的地方,相当于一个村的信息发布中心。

 注释三,此处也为罐爷的代名词。罐爷善讲民间“瞎话”哪一想吸烟了,就到牲口屋来,众人围着,递上烟卷,而后才开讲,一夜讲上一段,很解乏的。

 代销点:

 注释一,村里代销百货的地方。也专指经营代销点的东来,东来是村级的新闻发言人,表述方式为:“代销点说。”

 注释二,六十年代民间娱乐场所。村人传“闲话”的地方,也是信息交流中心。

 注释三,“代销点”三字在此地又引申为“巴结”之意,也是专指东来的。

 喇叭碗:

 注释一,指挂在村中老槐树上的大喇叭。

 注释二,引申为一个村的“钟表”喇叭碗早上五点半,中午十二点,晚上五点半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时间)。

 注释三,老槐树下,七十年代的饭场。也是村里男人听戏和“抬杠”(即斗嘴)、打架的地方。

 注释四,官方的代名词。也是“政策”的代名词,叫做“喇叭碗说”…

 出虚恭:

 注释一,古时皇家贵胄散落民间的词汇。一个乡村雅词,指放

 注释二,民间郎中(中医)诊病号脉时的叩问方式,一般都要问:出虚恭否?

 注释三,这个词从大雅蜕变为大俗,有时代变迁之意,很苍凉的。

 点心匣:

 注释一,盛放糕点的包装盒。

 注释二,在六七十年代,引申为一个家庭生活状况的象征。这“点心匣”是挂在正屋梁头上的,匣的多少,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富裕程度。

 注释三,体面,也叫做“脸”串亲戚时,提多少匣点心,代表着“脸面”的大小。

 娘娘甜:

 注释一,统指一切特别甜的东西。

 注释二,泛指田间的水分多的高粱秆、玉米秆。

 注释三,暗指皇家食品。应是皇家贵胄败落后,隐名埋姓落民间时,在“吃”的方式上对民间的影响。

 鲤鱼穿沙:

 注释一,据说,是皇家贵胄在逃难中遗失在民间的一种鱼的做法。

 注释二,饥饿年代的一种乡间美味。制作方法:小米与榆树叶儿加盐加水混在锅中用小火熬,熬至九成,盛在碗里吃,小口溜,那榆叶一游一游的,小鱼儿一样,很香。在上梁,这种“鲤鱼穿沙”早年曾吃死过一个人。此人叫余大肚,吃“大食堂”时,余大肚与人打赌,喝二十七碗!待放下碗时,眼已白瞪了。

 上边这些“七八糟”的东西,都是冯家和老师一张一张写在草稿上的。上梁小学的老师们看是看了,却一个个偷偷地窃笑,这能叫书吗?这不过是人们顺嘴嗑出来的“牙花子”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要是这些都能写成书,还有什么不能写的?!可是,第二天,这个顺嘴说出来的“牙花子”竟然也入了他的书了…于是,人们就不再理他了,说这不过是一个半疯子,你理他做什么?!

 就这样,他一写就写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他除了教课之外,每天就干着这么一件事情…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他居然写成功了。先是县上的文化馆有人来找他,后来,省上的出版社竟也有人来找他,说要给他正式出版…再后来,县上竟要调他到文化馆去工作了!可他却说,他哪儿也不去。一直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终于明白,他之所以不走,是害了病了,老天爷,他竟然偷偷地爱上了他的“嫂子”——现任的女村长刘汉香。

 人们说,这不是一个花痴吗?! Ku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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