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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二天,虎鲨正式拉出了谈判的架势。

 早饭过后,饭厅重新打扫布置,无关物事一应撤去,只留一桌两椅,并桌上喝的淡水和啤酒。

 照例的二对二。

 虎鲨清清嗓子:“今,我们今天得谈谈正事。关于那条船…”

 岑今打了个哈欠:“昨晚没睡好,船上太晃。不过你们常年住在船上,你们不觉得吧?”

 卫来差点笑出来:岑今要是想跑题,真是分分钟让人吐血——他几乎要有点同情虎鲨了。

 虎鲨不得不接话:“你刚上船,确实会不习惯。但是多谈判几天…”

 卫来觉得这戏刚开头就喜感十足:虎鲨的确是狐狸,没说两句,又把话题拗向谈判。

 岑今打断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沙迪的方向:“让他出去吧,今天想聊点私事。”

 又聊私事?虎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耐,克制了再克制,还是让沙迪出去了。

 岑今聊的还真是私事:“你今年多大了?”

 虎鲨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岑今已经自顾自往下说了:“我记得,当年接治你的时候,你是33还是34?现在6年过去了,40左右吧?”

 “也不算小了,海盗是个体力活——精力和体力都有点跟不上了吧?”

 虎鲨耐着子:“今,毕竟6年啦,人会老的。”

 岑今看似无意地指了指门外:“但这船上的,除了你,可都是青壮啊。”

 虎鲨不以为然:“他们是年纪轻点,那又怎么样?”

 “比你狠哪。”

 虎鲨哈哈大笑:“比我狠?今,你在开玩笑吗?我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捏死他们。”

 岑今等他笑够了,不紧不慢开口:“不需要都比你狠,有一个两个就可以了。人人都知道,想取代你,就得做到比你狠。你怎么样当上海盗头子的?难道不是因为做事比上一个狠,及时抓住时机掉了他?”

 虎鲨笑的有点勉强:这倒是真的,海盗中间不存在礼让、传位、接班人,想上位,凭的就是谁下手更狠辣。

 岑今没漏过他表情的微妙变化:“年轻人嘛,胃口很大,总想往上爬——你狠的程度,是个参照,取代你的人,有样可参,一定会比你更狠。有没有想过哪一天,你也会被后来的给干翻掉?”

 虎鲨不吭声了,过了会耸耸肩:“今,这种事总在发生,做海盗的都这样,聊这些没有意义,不如我们来谈谈…”

 岑今再一次把话头转开:“但是,我们假设你运气很好,这船上的人都服服帖帖——你是不是从此就没危险了?”

 她开始掰手指。

 “第一,亚丁湾的护航编队在不断增加,实力火力远超海盗。哪一次运气不好,你就会死在混战里,或者被抓进监狱,蹲一辈子。”

 “第二,你频繁劫持船只,让索马里政府颜面扫地,他们一直在通缉你、想方设法要抓你。”

 “第三,你杀过人质,拿过大额赎金,跟很多船东结仇。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也许有一天,就会派出一支小分队要你的命。”

 虎鲨沉不住气:“我们做海盗的,什么都不怕!”

 岑今看都不看他:“第四,你是最著名的海盗,劫过最贵的船,其它海盗会不会想黑吃黑?据我所知,索马里自成组织有火力配备的海盗团伙,加上你,至少有四个啊。”

 虎鲨有点动气:“那又怎么样?从古至今,做海盗的不都这样吗?敌人来自四面八方!”

 岑今故作惊讶:“哦,你知道啊。”

 她给自己倒水,泠泠水声里,虎鲨的不耐渐渐服,做又一次争取话题的努力:“今,我们是不是应该…”

 岑今说:“我们再假设…”

 卫来实在忍不住,把脸转向舱壁,狠狠笑了几秒,又转回来,一派淡漠严整。

 “我们再假设,你运气还是很好,成功避开了这些危险…10年后,你50岁的时候,在哪?”

 虎鲨没听明白:“哈?”

 “还当海盗吗?”

 虎鲨大笑:“那太老啦,今,红海上哪有50岁的老头海盗啊。”

 岑今意味深长的笑:“那你50岁的时候,会在哪呢?”

 虎鲨怔了一下,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岑今帮他说:“你没法洗手不干,人人都知道你劫过无数的船,以为你万贯,单等你落魄了过来血剜;你杀过人质,永远在政府通缉的黑名单上;你没法逃去国外,因为你没有外身份…”

 虎鲨听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倾,两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来眉头一皱,向前两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顿:“我想说,我可怜你。”

 “现在人模狗样地跟我谈判,说什么自己是红海上最凶残的虎鲨,其实只不过是条没有未来的死鱼:要么死于船上的火拼、要么死于暗杀、要么被抓去坐牢、要么落魄到饿死,拿到赎金有什么用,有那个命拿,未必有那个命花…”

 虎鲨大吼一声,两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扑过来。

 岑今坐着不动,角勾起一抹笑意,卫来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脚踹在桌边上。

 桌角和地面发出难听的蹭磨声,桌子被踹开两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鲨整个人趴在桌面上,面目狰狞,像只学不会游泳的旱鳖。

 饭厅门被踹开,听到动静的沙迪慌乱地冲进来,岑今眼锋一冷,厉声说了句:“滚出去!”

 沙迪吓了一跳,猝然止步于门口,不敢再往里走,但也不敢离开。

 虎鲨翻身下桌,里拔出那把精美的镀金转轮手,咔哒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卫来挡过去,虎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重音,仰头看卫来,口重重抵住他口。

 卫来说:“嗨,嗨,冷静可以吗?”

 海盗果然都暴躁,即便是声名赫赫的海盗头子。

 虎鲨眼睛充血,翻卷的嘴肥厚,脖子上的盖巾因着剧烈的动作扯开了些,卫来看到近乎触目惊心的伤痕。

 饭厅里的气氛一时僵着。

 感觉上,这死寂延续了很久,直到岑今轻轻笑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两人身边,轻轻推开卫来,自己不动声地抵上了口。

 口正抵住她脖子,白金链上的那颗朱砂痣样的红色石榴石吻着黑色的口边缘。

 卫来死死盯住虎鲨搭在扳机上的手。

 岑今说:“想开吗?来啊。”

 她往前走。

 虎鲨尴尬极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步步后退:“今!我们是朋友,我们谈的是船不是吗?我想…”

 他后撞到了饭厅边的操作台,没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卫来有点紧张,怕她操作不当或者虎鲨稍有动作会走火。

 好在虎鲨还算配合她。

 她拿到,翻转着看了看,咣当一声,随手扔在操作台上。

 柔声说:“但是,你还可以有其它的选择。”

 她看着虎鲨的眼睛,低声音:“我给你赎金,给你洗手退休的机会,让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们对你的一切既往不咎,你会成为政府的座上宾,可以拿到外身份,带上钱,彻底离开索马里,找一个不打仗的和平国家,买房、买地、娶个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三餐、养花、养宠物,安安稳稳过你的50、60、70岁。”

 虎鲨没反应过来:“什么?”

 岑今笑起来,她伸出手,帮虎鲨把盖巾重新围好:“好好想想我的话…今天的谈判就到这里。”

 然后回头看卫来:“走吧,去外头看看风景。”

 ——

 上了甲板,一派鱼腥味。

 这船是伪装成普通货船的,谈判的时候,其它海盗不能无所事事,于是械放下,真的在捕鱼。

 有钓鱼的,有拖网的,甲板上已经积了好大一堆,有人忙着给各种海货开膛、清肠,地上的血迹混着水大滩地往外蔓延,有海螃蟹奋力拿钳子拱开带血的鱼头鱼肠,艰难地往外爬。

 岑今绕开地狼藉,顺着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驾驶室的顶层,视野很好,有一种被喧哗声裹住的安静。

 云层很厚,没有阳光,海面不那么亮,是一种近深沉的暗蓝色,极目远望,没有第二条船——这使得脚下的船孤独,但也怪异的安全。

 岑今着海风抓理头发,越理越,但她乐此不疲,末了索闭上眼睛,听任凌乱的发丝吻面颊、眉心、眼睫。

 卫来笑她:“心情不错啊。”

 他向下看:虎鲨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样,间或抬头看这个方向,目狐疑,但知趣地没来打扰。

 岑今说:“当然,我知道有人想杀我,但虎鲨的船上,应该是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卫来揶揄她:“还以为你胆子大不怕死,原来也会担心安全的问题。”

 岑今说:“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胆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么人?”

 岑今沉默了一会:“眷念最多的人吧。”

 卫来心底深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了一下。

 他笑起来:“我想起一件事。”

 “受训的时候,特训官说,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实不适合做保镖。”

 “保镖要心无旁骛,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时候,为了客户的安全,性命都能抛到一边。”

 “所以,他们喜欢招募没有的人,我这样的、可可树那样的。”

 业内有个形象的比喻:有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风拔起树木,地上留凄凉的大坑,让人看了心酸。但这些没的人,就是飘萍一蓬,风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个干净。

 人就是这么多情和残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说,有人死了,他会耸耸肩,说,哦,死了人啊;但如果这消息的传达伴着殇痛的画面、悲痛绝的家人,他也会陪着心酸、掉眼泪。

 “所以,保镖的退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了残了,还有一种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这命忽然有意义,长出,扎到土里,不再飘在钱上。”

 岑今问他:“你有眷念吗?”

 卫来笑。

 这个问题,他之前想过,觉得人生里没什么称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可树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程里遇到的和风、细雨、好天气,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气是天气。

 你有眷念吗?

 卫来伸出手,慢慢抚住她搭在船栏上的手,她的手在他掌心里瑟缩了一下。

 然后戏谑似地笑:“我啊?那你会为了我,不当保镖吗?”

 “会啊。”

 岑今没想到他答的这么干脆,一时语

 卫来握紧她的手。

 很奇怪吗,理所当然啊,像海水涨落、草木枯荣、下雨时撑起伞、落雪时多加衣。

 岑今低声说:“卫来,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卫来笑,海风吹来,空气里弥散淡淡的腥咸味,他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好像都发生在海上。

 “岑今,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吧。”

 岑今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沉默了,她抬头看他,眼睛里的那个世界,笼罩在一层水光背后。

 说:“你确定吗?我们认识…都还只有半个月。”

 卫来又笑起来。

 说:“有人说,小孩子应该跟着父母长大,这样才会心智健全。但是我不记得我妈,又被我爸给卖了。”

 “还有人说,童年时代的教育很关键,会影响人的一生——别的孩子读书认字朋友的时候,我在纫机边车线,啃没有营养的面包皮,手指头还被针戳了一个。”

 岑今笑,渐渐含泪,泪让笑更温柔。

 “又有人说,钱来之不易,要存着,防天灾、防大病、防变故,但我拿着钱去北冰洋包破冰船,看极光,钻帐篷睡觉,然后回到赫尔辛基,变成穷光蛋。”

 “我这辈子,都在跟那些‘有人说’背道而驰。所以,认定一个女人要多久、我喜不喜欢她、为了她愿意放弃什么,我不遵从任何条条框框,也不要任何人给我意见。”

 “谈判结束之后,跟我走吗?”

 “好。”

 她忽然这么干脆,卫来反而不习惯了。

 “答应地这么干脆,不犹豫一下、摆摆架子、刁难一下我?”

 岑今笑着上前,轻轻伏进他怀里。

 海风把她的发拂到他脸上,甲板上响起海盗刚鼓噪起又迅速被人呵斥下的怪叫。

 卫来觉得,自己这艘船,这一刻,大概是泊到了最温柔的浅滩。

 他低声说:“就这么跟我走了,都不问问我带你去哪?”

 她在他怀里摇头。

 不问了。

 心甘情愿来这段最放肆任的疯狂,这疯狂里,你是唯一的航向。

 她说:“下了船之后,我跟你走,直到…”

 直到你不愿意再带着我。 Ku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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